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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杀戒-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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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爷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床上人已经发出了沉睡的鼾声。唐爷俯下身体,注视着他的脸,此时唐爷的目光盯着他脖子下面的一个银制的吊坠。那个吊坠大拇指那么大小,用一根红绳子栓着,红绳子因为肮脏而发黑,成为酱紫色。唐爷伸出手去,拿起那个银制的吊坠,正面是一个“福”字。唐爷转动一下,看银吊坠的反面,反面有字,很小,看不太清。唐爷往后举了举手,六叔把一副紫铜制的老花镜递到唐爷的手上。

戴上老花镜的唐爷认真去看银吊坠的反面,很快就看清楚了,上面有一个“夏”字,并有一行极小的字“民国一年春”。唐爷取下老花镜,猜测这年青人应该是姓夏,现年27岁。

唐爷转过身来,对大家说,以后,我们就叫他小夏吧。

早晨,有了太阳,连日来阴雨绵绵的,就没有过一个干净清爽的日子。

小夏一直在屋子里睡觉,唐爷交待了,谁也不要去吵醒他。

唐爷今天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去见涂怀志。涂怀志是金昌长江船务公司的总裁,码头把主出身的,发迹后从事水上运输,有洋轮数十艘,上海沦陷后,又收购了一批船只,堪称当前上海水运界最有实力的人物。唐爷和涂怀志曾经都拜过杜月笙青帮的门下,两人关系历来不错,以兄弟相称,并且都是上海工商联合会的理事。李大嘴是涂怀志的贴身保镖,去年开始,涂怀志让他去管理经营夜总会、歌舞厅这一类的场所。倚仗着后台老板涂怀志,李大嘴胆子更大,嘴巴就更臭了。唐爷要摆平李大嘴,那就必须去找涂怀志出面来调解。唐爷要办的第二件事是去静安寺,今日农历十五,是上香的日子。

约定涂怀志在“庆丰茶楼”见面。唐爷不让六叔带枪,更不能去外面请帮会的人来参与这件事,今天他就一个目的,破财消灾。

涂怀志60岁出头,是个大胖子,两只小眼笑或是不笑都会眯成一条线,远看近看都似一尊大慈大悲的笑面菩萨,他有三个肥厚的下巴,一直叠到粗壮的脖子上。涂怀志一见到唐爷,先称呼了一声“祖光贤弟”。唐爷双手抱拳,立即回应一声“怀志仁兄”。涂怀志非常清楚李大嘴和唐家之间的过节,便是因为霞飞东路72号那块被日本飞机炸毁的商铺。72号重新拍卖,唐爷让儿子唐汉清用高价把这块商铺给买了下来,准备做一个上海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卖场。李大嘴是在涂怀志的旨意下参加拍卖的,但他们没想到输给了唐汉清,因此绑架唐汉清,以暴力来威胁唐爷交出商铺。

唐爷心明如镜,面对涂怀志,他没有多余的话。唐爷说,我就一个儿子,我不会拿儿子去作赌注,72号铺面,唐家用不着了,就让给李大嘴吧。涂怀志没想到唐爷这么爽快,立马就说,那怎么可以,是大嘴不懂世理,多有得罪祖光贤弟。我俩兄弟多年,山不转水转,今天来了,我就会主持这个公道!唐爷急忙回道,谢了怀志兄,您今日来了,就已经给够了面子,这个公道祖光心领了,只要今后再不发生事端,大家相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日后在上海滩,还望怀志兄帮衬啊!唐爷说完话,示意了一下六叔。六叔举手拍响了两声巴掌,只见一名家丁搬着一张红木茶几送过来,搁在涂怀志的身边。唐爷说,怀志兄,这是一件仿明式的缕花双龙茶几,紫檀木的,请怀志兄笑纳!涂怀志一看那红木茶几,两眼已经笑弯,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突然脸孔僵硬,转向一边的李大嘴。涂怀志说,大嘴你这牲畜,还不赶紧给唐爷请罪!

李大嘴居然老实得像只猫,几步过来,朝着唐爷单腿跪下,“啪啪”两声脆响,给了自己嘴上两个大耳光,他说,唐爷在上,大嘴任罚!唐爷掸动了一下手指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李大嘴接过一边递上的茶杯,双手敬给唐爷,这就算是赔罪了。

唐爷离开庆丰茶楼,涂怀志一路把唐爷送到大门外。涂怀志说,祖光贤弟,往后在上海滩,我们兄弟要联手做几件大事,虽然日本人来了,经商仍然有好时机。唐爷只是点头,却不会把涂怀志的话往心里去。

静安寺的主殿堂,唐爷见到了年事已高的元乾方丈,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老交情了。20年前唐爷的夫人病逝,决定不再续弦,从此皈依佛教,念经诵佛,元乾方丈为他取法号“清莲居士”,寓意出污泥而不染。唐爷潜心向佛,淡定人生,研究佛学已有一定的造诣,去年开春,元乾方丈赠送一串天灵盖骨做的佛珠给唐爷,据说信佛之人,若没有极高的道行,是不能用天灵盖骨做的念珠的。现在唐爷手上捻动的佛珠,就是头盖骨制作的,此念珠白里透红,鲜亮夺目。

香雾袅袅升起的案台前,唐爷添过香油,进香膜拜,无比虔诚。唐爷为求平安,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递给方丈,却是一支下下签。方丈解签:不思天理强支持,妄作从来惹祸基;君子安平有发达,莫教失志令人嘻。

签文之意唐爷自然懂得,平安过渡,等待来日。唐爷向元乾方丈述说家里发生的事件,并强调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救了汉清的性命,他想将这位男子收为关门弟子,并让此人和汉清结拜金兰。元乾方丈听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缓缓转身离去,喃喃自语道,命是命,缘是缘,一切都看你清莲居士自己的造化了。

唐爷在外已经办完了这两件事,返回唐公馆。

唐公馆大门右边二十米不到的街口转弯角,是一个很大的门面,门头上有一红漆大招牌,书有“上海唐氏红木家具商行”,两边的红木柱子上分别有两块楹联,左联为“诚信天下携四海豪气盘古今”,右联为“财源广进迎浦江春风吹又生”。店铺大厅摆放着各种待出售的红木家具,款式古朴新颖,多为明式风格,并有各类观赏性的红木工艺品。此店面的后半部分有一间二百平方米大小的生产作坊,并设有一间工作室,形成前店后厂。店铺的后门和唐公馆大院紧密相通。大院内有一栋二层楼的青砖瓦房,明清建筑风格,一色木雕门窗,唐爷和家人都居住在楼内,楼房的右侧有一排平顶房子,为下人们居住,院中还有精致的花园、草坪和亭廊。唐爷的祖辈都以制作红木家具为生,唐爷在五十周岁那一年,就把唐氏企业交给了儿子唐汉清管理经营。现在唐爷只是应酬一些外面应酬的活动,一心致力于慈善救济事业,闲暇时光,便在自家的佛堂里念经诵佛,闭门不出。

唐爷刚走进大院,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

院墙一侧,一个男人正在磨刀。那男人头戴瓜皮帽,着青布棉袄,骑坐在一条板凳上,板凳上有黑青色的磨刀石,一边搁有盛满水的木盆,几十把不同式样的雕刀堆在地上。这男人磨刀的功夫十分了得,着力极有章法,他不用手指试探刀的刃口,而是用舌头感觉刀的锋利。

唐爷走近观看,那男人正是小夏。

小夏用心磨刀,似乎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意念之中,对周边过往的人毫无反应。唐爷嗓子“唔”了一声,小夏也没有抬头。

唐爷拿起一把磨好的毛坯刀看了看,又拿起一把修光刀看了看,刀锋的两面如水经过,平整光亮,青幽幽的寒气逼人。论磨刀,唐爷可是行家里手,可他的儿子汉清和几位高徒,恐怕都不及眼前的这位小夏。唐爷手去头上拔出一根头发,吹出一口气,呼地一下,那根头发丝便在修光刀的刀刃上化为两截。此时,唐爷笑了,也许这都是天意,今生他非得要收小夏为关门弟子了。

彩儿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走到唐爷的身边,一副生气的样子,她告诉父亲,这个叫小夏的男人脑子肯定有毛病,谁跟他说话都没有反应,刚才硬是把磨刀的徐师傅给轰走了,抢着要磨刀,一口气磨了足有两个时辰。唐爷笑而不答,挥了挥手,让彩儿去屋里,他有话要说。

小夏继续在那里磨刀,面无表情,身体一上一下,像是一架磨刀的机器。

客厅里好一阵安静。

唐爷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家里人,要收小夏为关门弟子,并让他和汉清结拜兄弟。汉清、水月、兰儿和彩儿都在,还有兰儿的丈夫余炎宝。余炎宝是接到电话从市政府赶回家里来的,他身材中等,偏胖,穿西装,白皮细肉的,眼珠子乌亮,只是眼泡有些大,似有消失不了的水肿。

汉清和水月两口子自然都会听从父亲的,因为小夏是救命恩人。兰儿持中立态度,小夏的去留她都无所谓。彩儿坚决持反对票,原因是这个小夏自昨天晚上进了唐家,至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如果不是个哑巴,那也是个傻子。唐爷的女婿余炎宝却有他自己的说词,小夏来历不明,身世不清,若是留在唐家,万一日后有个好歹,或者是招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更麻烦了,现在的大上海攥在日本人的手里,警察局和租界对外来人口查得很紧,此事必须慎重考虑。

唐爷说,小夏有恩于唐家,做人要有道德,要存善良之心,怀悲悯之情。现在是什么年头,上海和南京沦陷之后,日本人枪炮都已经打到汉口了,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上海滩,这个人的身世和来历,已经不重要了。我意已决,要留下小夏,成为唐家的一员。

我不同意。彩儿气嘟嘟脸,说着话转身跑出门去。

厅堂里一时静下。唐爷认定的事,向来都不会更改,他喊来六叔,让六叔立即去把小夏请进来。

不多一会,六叔就回到厅堂来。六叔说,小夏人不见了,已经离开了唐公馆。唐爷一阵吃惊,刚才小夏还在磨刀,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唐爷来到大院,果然没有找着小夏。

彩儿在亭子里看小说,那是一本郁达夫的《沉沦》。唐爷绷着面孔来到彩儿的身边,彩儿若无其事地抬了抬头。其实彩儿眼里稍有一点微妙的变化,唐爷都能够觉察出来的。唐爷问彩儿,是不是你把小夏给撵走了。彩儿把小说“啪”地一声合上说,什么小夏大夏的,我给了他一些钱了,请他出门了。

繁华的霞飞中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有一群难民,衣着破破烂烂,经风一吹,哗啦有声,他们聚在街边的一个弄堂口晒太阳,就如一群流浪狗。这群难民当中就有小夏。小夏没有穿破烂的衣服,因为他是刚从唐爷家出来的。他穿得很单薄,就一件内衣,他的青布棉袄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他的瓜皮帽戴在了那个半大的婴儿脑袋上,一位拄拐棍的老大爷穿着他送给的棉裤,还有一双大布鞋,趿拉在一位少年干瘦的脚上。

一队日本士兵荷枪实弹骑着几辆三轮摩托车经过,他们是维持社会安定的,他们耀武扬威,就如一群蝗虫飞来。

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小夏蹲在了街边,他的胆子算得有点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棋盘图,认认真真地铺好在地面,接着手去口袋里掏出一把棋子,歪歪脑袋,便摆好一局残棋,之后又拿出一张钞票压在棋盘边。他身上的钱所剩不多了,那些钱应该都是彩儿给他的。小夏耐心地等待着有人跟他下残局,希望来者是最有钱最大方的人,他想象着结局的胜负,脸上不由绽放出诡谲的笑靥。

终于,有人立在了棋盘边。

小夏的目光由下往上,先是看到一双皮革的大棉鞋,再是看到夹棉绸缎的长袍,再往上看,是黑色镶有皮毛的披风。无疑来者是阔人了,小夏心里想着,再又抬眼向上一看,来人却是唐爷。

唐爷目光淡定地看着小夏,并不急着说话。小夏却说话了,这也是小夏第一次对唐爷开口说话,唐爷,我不欠你什么了,我是拿了你们家的钱,可是我也出过力,我跟您府上磨过刀了!

是,你是什么也不欠,亏欠的人是我。小夏,你得跟我回家。唐爷说,露出欣慰兴奋地神容。

凭什么,凭什么让我跟你走?还有,您说的小夏是谁呀?小夏反问。

小夏这一提问,唐爷惊愣了一下,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唐爷的身后站着六叔,六叔的身边停着一辆黑亮的十分气派的轿车。六叔脸有怒容,想上前说话,唐爷一抬手,制止了他。

唐爷笑了笑,看着地上盘棋上的残局。

唐爷说,小夏,你真会下棋吗?

小夏说,会,不过要赌钱。

唐爷说,钱我就不赌了,我赌你的人。

赌人,那是怎样一个赌法?小夏问,他似乎确信自己真的就叫小夏了。

如果你输了,跟我走,凡事都得听我的。唐爷说。

好的!老爷,如果是您老人家输了呢?小夏问。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都行啊。唐爷回道。

那我就说了,老爷要是输了,那么,这些人就都得天天有饭吃。小夏说着话,手去指了一下身后的一伙围观的难民。那些难民们全都是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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