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戒-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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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勇
第一章
一条颓废肮脏的弄堂里,静谧之中,隐约听到阴沟下面流动的潺潺水声。远处昏黄的灯光,朦胧中剪出上海滩城区的轮廓。
弄堂深处的墙角落,有一床破草席卷着一个人,那个人静静地躺着不动,只能看见他蓬乱的头发和露在外面的几个脚趾,那些脚趾显得有些滑稽,叉开着,偶然之间还会弹动一下,像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头。
弄堂的那一头,一辆黄包车驶来了。
车夫脚快,气喘吁吁,鞋底在青石板的地面发出摩擦声响。车座位上没有人,搁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有些晃动,很不安分,里面像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应该是活着的东西。
黄包车忽然停下了,就停在破草席不远。车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似乎接受过某种恐骇的命令,忐忑不安的神容,眼睛往两边看了看,突然扔下黄包车拔脚就跑。也就一会儿工夫,车夫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此时响起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一队人马呼啦啦地往黄包车这边走来,这些人手上都拿着棍棒,他们嘴里骂骂咧咧,显然不是来打扫卫生和清除垃圾的。
这十几个男人当中领头的叫李大嘴,那张嘴巴是大到了极点,张开的时候占据了半张脸。李大嘴斜瞪着眼睛,指了指前面的黄包车,手下的一群人很快就把黄包车团团围住了。一名手下解开了麻袋上的绳子,李大嘴把手伸进麻袋里去,呼地一下,就像是拔萝卜似的从里面提出一个人来。
从麻袋里提出的男人30多岁,他一脸发紫,嘴里被堵着一些破布条。这个男人叫唐汉清,着灰色中山装,蓄着很长的头发,有一张斯文而儒雅的脸。嘴里的布条被抽出来之后,他大声地喘气,愤怒地说,为什么绑架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李大嘴奸笑一声说,干什么?你心里比谁都要明白,敢跟老子争地盘,那我就要你姓唐的晓得老子的厉害!李大嘴说话间手一挥动,身边十几个男人立即舞动手上的棍棒朝着唐汉清横打过去。
唐汉清双手抱住脑袋,身体缩回到麻袋里去,他的身上已经挨了数十下,疼痛使得他发出嗷嗷的叫声来。棍棒击打当中,唐汉清缠着麻袋从黄包车上滚下地来,滚向一边的墙角去。
这也巧了,麻袋缠着的人正好就滚到了草席旁边,而且紧紧地挨着。草席里卷着的那个人此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压根就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情况,即使有什么情况,也与他没关系,直到棍棒朝着草席上一阵乱打,他才感觉到了皮肉的痛苦,像是有许多的虫子在狠狠地咬他,不是在做梦吧,他这样想的时候,头顶被重重地挨了一下,一些粘糊糊的液体就顺着他的眼角边流了下来,而且还有一些腥味。
血腥味似乎对草席里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刺激,他突然拔地而起,像是一截竹筒子直直地立着。紧接着,草席子旋转几圈破散开去,这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皮肉露在外面,挺魁梧的身材,却见不出一丝的雄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睛深深地陷进去,一看就是个饿了很久的乞丐。雨点般的棍棒,把他抽打成了一只奇怪的陀螺。出于本能,他的身体开始两边扭动,跌跌撞撞,完全没有章法地挥动起拳脚来,只是他的每一次出拳和踢脚,面前都会有人倒下。
这完全出乎李大嘴这帮人的意料,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一个连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人,竟然敢跟他们玩命了,还这么凶悍。李大嘴大喝一声,所有的人都持棍棒围攻上去。这个男人明摆着是招架不住了,他转身欲跑,一抬脚却碰着了地上的那只大麻袋。他“卟”地摔倒下去,像只打趴下去的烂蛤蟆,恰好身体就护住了麻袋里面的唐汉清。
现在李大嘴他们手间的棍棒只能打到这个男人的身体上,那些在皮肉上打击的声音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两道明亮的车灯往弄堂这边照射,一辆警车快速驶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张昆探长。
张昆身着西装,30来岁,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黑亮的头发整齐的往两边梳开,冷峻的神情下隐隐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书卷气。警车还没有停稳,张昆已经推开车门,身体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地面,同时朝天鸣放一枪。
众人在见到警车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哄而散。
车灯的光柱下,那个男人老老实实地趴在麻袋上面,一身都是汪汪的血水。
被打的男人由两名巡捕抬进了唐公馆大院。
唐公馆有着高大的门楼,四根一字排开的朱红木柱子上都雕刻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分别悬挂着四盏书写有“唐”字的大灯笼,正门的两边墙面上各有一盏铜制的壁灯,显得古朴、富贵而豪华。
这男人被抬进大门的时候仍然没有知觉,对他而言,是把他抬进了阴曹地府或是天堂乐园也无多大的区别。
大院里站了许多人,几名佣人举着灯笼,大家的脸神都异常的焦急和不安。当人们见到大门口抬进人来的时候,发出了一片嘘唏声。这时人群往两边慢慢分开,走出一位60岁左右的老者,他就是唐公馆的主人,全名唐祖光,更多的人称他为“唐爷”。
唐爷精瘦的个子,慈眉善目,手持一串佛珠,身披一件黑色的毛领斗蓬,颔下七寸银白长须,甚是飘逸,既像一位老儒生,又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儿。在上海滩,唐爷拥有自己祖传的红木商行,以生产经销红木家具享有盛誉,算得上是一位掷地有声的人物。
跟随在唐爷身边的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妇。大女儿唐汉兰,小名叫兰儿,穿着紫色的裘皮上衣,一头松散的烫发,面相有些富态,她已经成婚,丈夫余炎宝是市长秘书。小女儿唐汉彩,小名彩儿,黑发齐肩,大眼睛,清澈水灵,一身素装,外套一件蓝花小夹袄,脖子上绕一条深红色的毛线围巾,一副学生样,彩儿原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上海沦陷之前,学校迁往成都,唐爷强行把这个宝贝女儿留在了家中。彩儿身边站着的女子叫水月,她是唐爷的儿媳妇,唐汉清的太太,江苏无锡人。水月生得娇小玲珑,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非常精致,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肩披狐毛大围领,嫁到唐家已经有五年了,至今还没有给唐家添丁。
紧紧护在唐爷身边的还有一个男人,50岁开外,皮肤黝黑,身体壮实,他是唐府的管家,众人喊他六叔。六叔年轻的时候从军,跟随过孙传芳的军队,据说做过孙大帅的副官,北伐战争的那一年,六叔受伤掉进黄浦江,是唐爷在江边捡回了他一条性命,从此六叔就留在了唐公馆。
唐爷往前走出几步,手指捻着佛珠,脸上的表情依然很镇定。
两名巡捕把那个男人抬进来,放在了地上。
男人的脸上血水模糊,分辨不清他的本来面容。水月发出揪心的叫喊声,兰儿和彩儿也都吓得哭叫起来,她们以为抬进来的人是唐汉清。唐爷就一眼,已经认出进来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他平举了一下手,大家便静了下来。
张昆快步走过来,他的身后跟着唐汉清。汉清的头上因受伤经过包扎,看来并无大碍,一名巡捕搀扶着他。大家见到汉清平安回家,总算松下了一口气。
张昆指了指地上的人问,唐伯伯,这个人你认识吗?
唐爷疑惑的眼神,不由摇了摇头。汉清和水月还有兰儿、彩儿也围拢过来,看着地上的人,显然都不认识。
张昆有些吃惊,庆幸地说,如果当时不是这个人护住汉清,汉清兄恐怕就没命了。唐爷惊愣,伸手搁到地上的人鼻子前说,快,赶紧救人!
唐爷在客厅的红木太师椅上坐着,半眯缝着眼睛,脸部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手指很机械,像钟摆似地推动着佛珠。佛珠在唐爷的推动下,发出不紧不慢的嗒嗒的响声,这声音很小,但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随着佛珠的节奏,大家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种节奏是唐爷需要的,唐爷就是这个家族的节奏。
只有张昆耐不住性子,他说,唐伯伯,汉清被绑架的事,就交给我来办,惩治李大嘴这样的恶人,我在租界巡捕房自然会有办法。唐爷思忖道,阿昆,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问你母亲好。
张昆告辞离去,六叔走进客厅来。六叔一直在张罗事情,进门就气愤地说,老爷,大少爷这次被绑架,而且他们还要下死手,这件事,一定要跟他们结算。唐爷的眼皮抬了抬,算是给六叔一个回应,忽然问道,那位年青人现在怎么样了?六叔说,大夫正在给他治伤,大夫说死不了。
唐爷舒缓一口气,刚要抬脚出门,阿牛像个冒失鬼似地闯了进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阿牛是唐家的丫环,今年满18岁了,她自幼失去父母,十年前乞讨流浪到上海滩,被唐爷收留,因为长得牛高马大的,说话粗声粗气,力气又大,因此唐公馆的人都喊她“阿牛”。
阿牛扯着嗓门子说,老爷老爷,那个人活了,活过来了!
那个受伤的男子躺在床上,屋子里亮着灯。
他的脸上、头上都上过药,有些淤血渗透在绷带外面。就像是一件被打烂打废的东西,很快就得到了相应的修复,或许他就是一件怎么打也打不坏的东西,生命力跟野草一样。他的身体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很柔软的棉麻衣衫,外面还穿上了一件小夹袄。他感觉到那些没有受伤的皮肉很舒服很惬意很暖和,他显然有好多好多个日子没有这样自在过了。
他的眼睛张得老大,目光很空洞,没有一点神采,他眼前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仿佛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人世间,一切都将要重新开始。他就像是一条回到水里的鱼,开始有了强烈的呼吸。汉清和水月,兰儿和彩儿,他们都围拢在床边,庆幸地关注着他的变化。
唐爷来了,家里人让开道儿,唐爷站在了床边。
唐爷关切的口吻,问他能不能说话。他眨动了两下眼睛,奇怪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多谢!多谢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唐爷动容地说。
他听着唐爷说的话却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了,或许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的肚子往上顶了顶,显然里面只有空气。
年青人,你想说什么?唐爷问。
他不吭声,把头偏向一边去。
年青人,你是不是饿了?唐爷又问他。
听到这话,他猛地一直就坐起身来,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他的样子虽然有些怪异,但他是诚实的。
唐爷回过身来,对阿牛吩咐,阿牛,快去厨房拿些吃的东西过来。阿牛转身快步走,嘴里应道,好呀好呀,就来,就来了。
很快,阿牛提着一个小木桶进来。她从木桶里拿出一碗饭,还有几样菜,搁在床边的桌子上。那些饭菜还有热气,香喷喷的气味很诱人。
坐在床上的他,看到那些饭菜,大声地喘息,喉管急促地扩张,往下吞咽着。
唐爷微笑地看着他,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唐爷朝着他说了一个“请”字。他不动,好像是不敢动。唐爷又说了一个“请”字。此时他不想再犹豫了,如饿虎扑食般一下就蹿到了桌边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是饭粒,有一些饭粒还粘在鼻孔上,一时间里忘记了屋里人的存在。
大家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只动物在进食。
突然,他停住不吃了。他双手捧着碗,眼睛溜溜地转动,看着身边的这些人,他大概感觉到了羞涩,极不自然的样子。
唐爷和蔼地说,吃吧,到了这里,就是到了自己的家,想吃多少都行,不够了,再去厨房拿来。
他木然地点动一下头,把碗里最后的几口饭吃干净,又把脸上的一些饭粒用手指拨进嘴里去。他应该是很饱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他低着头,挪动身体,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来,被子拉到前胸,舌头在嘴唇边舔动着。
屋子里一阵安静。唐爷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床上的人说,年青人,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是哪里人呢?唐爷又问他。
他又想了想,还是同样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今天救了我的儿子,就是他。唐爷手指着旁边的汉清,汉清冲着床上的人重重点头,唐爷接上又说,知恩图报,我会报答你的。
他仍然是摇头,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彩儿凑过身子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彩儿说,阿爸,这人一定是个哑巴,吃饱了也没有一句话要说。
彩儿就你多话,太不知礼了。唐爷责备彩儿,接着转向床上的人,说,年青人,你一定是很累了,那你就休息吧,好好地睡上一觉。
唐爷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床上人已经发出了沉睡的鼾声。唐爷俯下身体,注视着他的脸,此时唐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