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中短篇小说-第1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盆棕榈。
过了一分钟,林林根太太才拉开右面的门帷,踏着厚厚的棕色地毯悄悄向他走来。她穿的是一件朴素的、红黑相间方格形花纹的衣服。壁龛里射出一道光柱,微尘在光柱中飘舞。这道光柱正好落在她红褐色的浓发上,因而她的头发一刹那间金光闪闪。她用那双奇妙的眼睛探索地望着他,像往常那样撅起了下唇。
“太太,”弗里特曼先生开腔了,把头仰得高高的,因为他的身材只有她胸部一般高。“我也想前来向您请安。我的姐姐们拜访您时,可惜我不在家……真抱歉极了……”
他压根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而她却站着无情地注视他,似乎迫使他再说下去。全部热血顿时涌上他的脑袋。“她要折磨我,嘲弄我,”他想,“她已看透我的心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多么异样的光芒!”终于她用十分响亮清越的声音说:
“很欢迎您上我家来。刚才没有见到您,我也很遗憾。请您坐下来,好吗?”
她靠近他坐下,手臂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靠向后面。他坐时向前俯着身子,帽子放在膝间。她说:
“您可知道,您的几位姐姐一刻钟前还在这儿?她们对我说,您病了。”
“这倒不错,”弗里特曼先生回答,“我今儿早晨不很舒服,我本来以为不能出来了。来迟了,请您原谅。”
“您的脸色现在也不大好,”她不动声色地说,目光还是盯住他,“您的脸发白,眼睛红通通的。您的身体大概不太好吧?”
“哦……”弗里特曼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身体一般还过得去。”
“我的病也很多,”她继续说下去,眼睛仍不转向别处,“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我有些神经质,而且神思恍惚。”
她不作声了,垂下头来让下巴贴到胸际,眼睛向上期待地望他,可是他没有回答。他静静地坐着,睁大眼睛沉思地向她看。她说得多么奇妙,她清脆的、软绵绵的声音又多么打动了他的心!他开始平静下来,刚才他仿佛做了一场梦。林林根太太又开始说:
“昨天,戏还没有演完您就离开戏院,我没有记错吧?”
“不错,太太。”
“我很难过。您坐在我旁边当时看得可专心呢,尽管那场戏演得不怎么好,或者说马马虎虎。您喜欢音乐吗?会不会弹钢琴?”
“我只能拉一点儿小提琴,”弗里特曼先生说,“也就是说,几乎谈不上什么……”
“您能拉小提琴?”她问,接着越过他的脸凝望空中,陷入遐想。
“不过我们有时可以一起演奏,”她突然说,“我也能伴奏一点儿。能在这儿找到同行,可真高兴……以后您能再来吗?”
“很高兴一切听候太太吩咐,”他说,感到自己始终是在做梦。这时彼此沉默了片刻。接着她的脸色骤然变了。他看出她的脸变了样,神色上露出一种难以觉察的无情的讥讽,眼睛里又闪耀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颤抖的火花,像上两次那样探索地盯住他瞧。他的脸热辣辣的,不知转向哪儿才好,同时感到无所适从,只是把脑袋缩得更紧,不知所措地低头望着地毯。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内心又感到一阵愤怒,这是一种苦中带甜、但又无可奈何的愤怒。
当他苦苦挣扎了一下重新抬起头时,她已不再盯住他了,而是泰然自若地越过他的脑袋看着房门。这时他好容易迸出几个字眼来:
“太太住在我们城里,到现在为止还称心吧?”
“噢,”林林根太太若无其事地说,“当然称心。我干吗不称心呢?自然,我有些拘束,好像有千百双眼睛看着我,不过……还有一件事,”她马上接下去说,“我只怕忘了:我们过几天想请一些客人来玩玩,只是随便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罢了。搞一些音乐,聊聊天……此外我们屋子后面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一直通到河边。简单地说,我们当然要正式邀请您和您的姐姐们来,可是现在我要请您马上答应,您肯赏光吗?”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7)
弗里特曼先生还来不及致谢和表示赞同,房门的把手猛地旋开了:军事长官走进房来。两个人都站起身来。林林根太太介绍这两个男人认识后,做丈夫的就彬彬有礼地向妻子和弗里特曼先生欠身致意。由于天热,他黑黝黝的脸膛闪闪发光。
当他脱下手套时,他用尖利有力的嗓音对弗里特曼先生说些什么。弗里特曼睁大眼睛呆望着他出神,似乎等待军官会亲热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一下似的。这时军事长官两只脚跟紧靠在一起,稍稍弯着身子,用显然压低了的声音对妻子说:
“亲爱的,你可曾邀请弗里特曼先生参加咱们小小的聚会?要是你愿意,我想日期就定在一星期以后吧。我希望天气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样咱们就可以在花园里玩上一会儿。”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林林根太太回答,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两分钟后,弗里特曼先生告辞了。当他走到门边再次欠身道别时,又一次与她的目光相遇,她还是毫无表情地瞅着他。
他离开别墅没有回城,而是不知不觉地踏上一条林阴道上岔出来通往河边古堡的路。那边有修剪整洁的草地,绿树成荫的道路和长凳。
他心不在焉地快步走着,头也不抬起来。他热不可耐,感到火焰在他的心头翻腾,在他疲乏的头脑里,有什么在无情地怦怦乱跳。
难道她不是常常凝眸看他吗?但这不是刚才告别时那种毫无表情的目光,而是像前几次那样,在奇妙地、安详地同他说过话后流露出的那种冷酷而闪烁不定的目光。唉,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样儿,难道她不暗暗高兴吗?当她细细打量他时,莫非对他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他沿河岸走,岸边是青苔丛生的墙垣。他坐在长凳上,矮矮的一丛茉莉花树把长凳围成一个半圆形。周围香气扑鼻。太阳照在他前面微波荡漾的水面上。
他感到多么疲劳衰竭,而内心又是那么痛苦与激动!最后瞧自己一眼,然后跳到静静的水中,经过短时间的痛苦后在一片安宁中获得解放与拯救——这岂不是最好的出路吗?啊,安宁,那边有的是安宁,而这也是他所需要的;不过他要的安宁,并不是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的那种安宁,而是一片心平气和、满怀良好愿望的安谧。
正在那一瞬间,他对生命的眷恋又在他心中跃动,而且对失去的幸福充满渴望。于是他环顾周围沉静肃穆、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看到河水在阳光下如何淙淙地流着,青草如何在风中颤动,点缀在那儿的花卉又如何盛开、萎谢、凋零,而这一切又如何默默地顺从上苍的安排。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友好和协调,人力在一定程度上必然能战胜命运的拨弄。
他想起三十岁生日的那天下午,那时他心情十分平静。展望未来的日子,他既没有恐惧,也不抱希望。他对未来看不到光明和阴影,只觉得前面一片朦胧,而这片朦胧又不知不觉陷入黑暗。对于未来的岁月,他用恬静而优美的微笑去迎接,但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呢?
于是出现了这个女人,她一定会出现。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她本人就是他命运的主宰,而且只是她!他不是在最初的瞬间就感到这个吗?她来了,尽管他努力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但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激情,这种激情他从青年时起就一直在压制,因为他感到这只是痛苦和毁灭。这种感情以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威力攫住他,使他趋向灭亡!
他感到正是这个使他毁灭。可是为什么还要挣扎,还要使自己苦恼呢?一切听天由命吧!让他自己走自己的路,对他面前的那个吓人的深渊佯作不见,听从命运的摆布,使自己屈服于那种压倒一切的既痛苦又甜蜜但又无法规避的力量。
水波闪闪发光,茉莉花散发出强烈的、刺鼻的香气,鸟儿在树丛中鸣啭娇啼,树丛间露出一方令人忧郁的天鹅绒般的蓝天。驼背的弗里特曼先生坐在长凳上久久不走。他俯着身子坐在那边,双手托着额角。
大家都一致认为林林根夫妇招待得十分周到。在宽敞的餐室里,大约有三十个人坐在点缀得很漂亮的长桌边。仆役和两个雇来的佣人这时在急急忙忙为宾客端来冷饮。觥筹交错,室内弥漫着食物的热气和香雾。和蔼可亲的大商人带着妻子和女儿在此做客,卫戍部队的军官也云集在这儿。此外还有一位可亲的老医师,几位律师,总之都是上流社会的一些人。
在场的还有一位念数学的大学生,他是军事长官的侄儿,前来探亲。现在他正和哈根斯特鲁姆小姐密谈,这位小姐正好坐在弗里特曼先生对面。
弗里特曼先生坐在餐桌下端漂亮的天鹅绒座椅上,身旁坐的是中学校长的一位不很漂亮的太太,离林林根太太的位置不远。林林根太太是由参议斯特凡陪送入席的。这些日子里,在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身上发生的变化真是惊人。他的脸色惨白,室内煤气灯泛照的炽热的白光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他的腮帮子深陷,两眼充血,眼圈发黑,愁眉不展,看去似乎比过去更为畸形。他喝了许多酒,不时与坐在他旁边的女人交谈几句。
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8)
席上,林林根太太还不曾和弗里特曼先生说过话。现在她稍稍凑过身去,对他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您来演奏小提琴,可让我白等了。”
他回答之前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穿一件轻盈漂亮的浅色衣服,洁白的脖子露在外面。在她光油油的头发上,插着一枝盛开的“马夏尔—尼尔”玫瑰花。今晚她的两腮有些红润,但眼角那圈青黑色的阴影依然存在。
弗里特曼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菜盆,努力想找些话来回答。这以后,他不得不回答中学校长太太提出的问题——她问他是否喜欢贝多芬。但这时坐在首席上的军事长官瞟了他妻子一眼,轻轻拍着酒杯,向大家说:
“各位,我建议咱们到别的房间里喝咖啡去。再说,今儿晚上花园的景色一定不坏,谁想在那儿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我就奉陪。”
在沉默中,戴德斯海姆少尉机智地说了几句俏皮话,这样大伙儿就在一片欢笑中站起来。弗里特曼先生和坐在他座位旁的女人到最后才离席,他一直伴她穿过一间“古老德意志式”休息室,走到一间半明不暗的舒适的起居室里,然后向她告别。在休息室里,人们已开始抽起烟来。
他的衣着十分讲究,夜礼服简直无可指摘,衬衫白得耀眼。他穿一双漆皮皮鞋,一双脚小而漂亮。人们不时可以看出,他穿的是一双红丝袜。
他向走廊望去,看到一大群人已沿楼梯走向花园。但他坐在吸烟室的门边抽烟,啜咖啡,眼睛不住望着起居室。吸烟室里还有几位先生站着聊天。
正好在房门右边,有一伙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中心人物就是那位大学生,他正起劲地谈话。他坚决认为通过一点可以画出一条以上的平行线,而哈根斯特鲁姆律师太太却嚷道:“这是办不到的!”可他振振有词地证明自己的观点,因而大家也装出一副领悟的模样。
但在房间后面角落的睡榻上,在一盏红灯罩的不高的灯旁,林林根太太正坐着和年青的斯特凡小姐谈话。她坐在黄绸软垫里,身子稍稍向后靠,一只脚搁在另一只上,慢悠悠地抽一支烟,烟气从鼻孔里喷出,下唇向前噘动。斯特凡小姐却直挺挺地坐着,在她身边僵硬得像一个木雕,答话时显出殷勤的微笑。
没有人注意到矮个儿弗里特曼先生,也没有人看到他正圆睁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林根太太。他懒洋洋地坐着瞅她。他的目光中没有激情,也几乎没有痛苦。他的眼神是死气沉沉的,只是痴痴呆呆、不由自主地倾心于她。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分钟,于是林林根太太突然站起来。她并不正面看他,仿佛在这整个时间内她已偷偷地把他观察过一番似的。她走向他,在他前面站住。他起身抬头看她,只听到她说:
“弗里特曼先生,您愿意陪我到花园里去吗?”
“很高兴,太太。”
“您还没有参观过我们的花园吧?”她走下楼时问他。
“花园相当大,但愿那边人不要太多。我很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刚才吃饭时,我头很疼,也许红酒太烈了。我们得穿过这扇门出去。”这是一扇玻璃门,他们通过这扇门,从前厅踏上一条小而阴凉的走廊,再走几步就是露天的地方。
各个花坛里发出的香气,在这星光皎洁的温暖之夜荡漾。花园沉浸在一片月色中。宾客在闪烁银白色月光的砾石路上漫步,一面谈天,一面抽烟。一群人聚集在泉水边,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