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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断簪记-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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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看不起那个山大王!
  尤其是自己。
  他对这件婚事何其不甘哪!他见过潘大小姐,那个所谓美貌才华双全的女子,他都不曾动心,这个山大王他怎能看上眼?他想起了她那张蠢猪脸,他知道她长什么样!
  金殿赐婚后,他立刻就沦为了人们的笑柄!那些在市井上听到的嘲讽!那些恶意的中伤!他愁闷的心绪……
  他叫她山大王,女保镖,他骂她不尊长辈……
  即使他隐约还记得十年前,她身无钱财,旁无亲故,带着她八岁的弟弟远上云山落草。即使他知道十年后,她又穿过千军万马,将勇王和残兵从孤峰上领了下来。但他刻意忽视了这其中的胆略,以为这不过是草莽之勇!
  他连自己自幼的好友都不再信任,以为他真的是如母亲说的,拿自己这个探花郎去报他的深恩!
  他可以说,是因对母亲孝顺,才听任母亲简办了自己的婚事,答应不洞房,同意母亲去调教自己过门的妻子……
  他还可以说,婚后认亲,凌大小姐的脾气太过暴烈,与母亲互不相让,他才对她十分不满!他对母亲至孝,所以才不会原谅她对母亲的伤害!他不想去接触她!二哥出面与她谈判,追出府去求她回来,帮着她搬家,自己只想躲得远远的!
  在勇王府,他愧对梁寨主,可是回到府中,却没承认那簪子是梁寨主给的。他可以说,是怕麻烦,但其中何尝没有些许顾虑——若是说簪子是梁寨主的,他是不是得去说服大家,为自己开脱,免得大家看不起他——竟然珍惜一个土匪,山大王的弟弟,给他的礼物!勇王的礼物,好听多了……
  他可以说,他感念母亲这么多年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料,不愿父亲出口责备她,可是母亲对凌大小姐信口辱骂,自己却听之任之,因为作为儿子,他要尊重母亲!……
  这些事,只要他忽略一样东西,他就可以坦然地说,他没有错。
  可惜,那样东西不放过他。他沉湎病榻,难以搪塞!
  在他的高烧中,他一次次地听见她说,一个小土匪也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梁成说,你一定会善待我的姐姐……勇王低声说:“她配得上你……”
  原来,良心是如此严厉!
  他原以为百善孝为先,对母尽孝,无可厚非。可是父亲却因没有没有牢记祖母“不可欺凌弱小”的教训而流泪了……
  却原来,德行和善良,都高于孝顺,否则,人失正直,不辨好恶。父亲直呼母亲的言行“不体面”,那自己的袖手旁观,可是体面?
  这些年,他已经好久不曾回顾过那一夜,儿时的记忆早已褪色。自从赐婚,他就更不愿去想了——那恩情让他感到压抑!可在昏睡里,他一次次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间地狱。
  人们的哭喊声,四外的火光,慌乱中的奔跑……他与柴瑞躲在马车后的发抖,等待着那引走了戎兵的军士们回来接他们,可是没有人回来……
  有几个戎兵发现他们了,指着他们走来了!他和柴瑞吓得抱在一起,只能哭。旁边的一条巷口,一个提着大刀的妇女,推搡着身前两个孩子跑了过来。她看到了戎兵,也看到了他们两人。她大喊着招呼他们快过来,他和柴瑞忙起身手拉着手,跑向了那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拉着个傻乎乎的黑壮女孩……
  那个妇人催促他们转向快跑,自己跟在孩子们身后。戎兵追上来了,她转身抡起大刀与几个戎兵打了起来。在被围攻中,她如母虎般疯狂,为护她身后的孩子们,斩杀了一个又一个戎兵,直到她的刀刃都被铁甲磕卷了,她明显脱力,一刀砍空,来不及回刀,只能就着冲劲儿用身体挡在了那个呆站在一旁的傻女身前,被一枪戳入胸口,可她还是拼死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
  那个女子倒下时,傻女呆呆地抱着她的肩,嘴半张的,没有表情。她的儿子在一边大哭,自己和柴瑞哭着守在她身边。她对小男孩说要好好照看姐姐,男孩哭着点头,然后她对傻女说,要照看弟弟……
  那是个诡异的瞬间,那个傻女过了片刻,竟然吐字说:“好。”……
  究竟谁是傻子?!他怎么能傻到了这个地步?!
  父亲说的对,他们看错了一个人,贺府中其他人都有情可原,但是自己,却最不该犯这个错误!
  因为只有他,目睹过一个痴傻的十岁女孩子,突然清醒,拿起了死去妇人手里的刀,走向了战斗——父亲说那是因她母丧,她开了心智。他八岁,完全相信父亲的话,这么多年从没质疑。甚至连她自己,也以此掩饰。可是在梦里,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瞬间,就完全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突开心智,那是上天为那时行将被戮的三个孩子,送来了一个孤胆斗士!
  原来,是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在那个血腥的暗夜里,那个女孩子抬头四顾的镇静,她刚硬无惧的口气,她附身拿起了破刀,挺身而战的勇敢!她举刀迎向比她高大许多的戎兵的身影是那么震撼,他扑去抱住那个戎兵的腿,要助她一臂之力……
  他忘记了自己透过她肥黑的面孔看到的无私真心,忘记了那双骤然变得明亮有神的眼睛!
  他忘记了看着他们姐弟被留在了越来越远的门洞时,感到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忘记了一路回京,他沉重的担忧,忘记了他多少次泪如泉涌的负疚……
  岁月流逝,他失去了当年那个将玉簪戳到她手背上的八岁孩子的纯诚!
  他的心,被世俗熏染得势力,他的眼光,变得浑浊。他功名顺利,变得沾沾自喜,狭隘固执。他注意到了她的山寨身份,她被人践踏的名声,她没有受过教育的身世,她粗鲁无状的举止,她激烈尖锐的言语,她无视长辈律条的放肆……却没有再次用自己的心,去看这个人!
  他想起父亲骂母亲的话:你正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了才会如此……
  他想起父亲自责的话:得意忘形……
  贺云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真的明白了——勇王的确是一片好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将一个能帮助贺家的人,给了自己。不是为了一条退路,而是让她与自己并肩作战……
  冬日微风拂面而来,吹在贺云鸿的脸上,让他觉得一阵凉意。他缓慢地转身,雨石忙问:“公子,我们回去吧?”
  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搀着贺云鸿往他的院子走。
  贺云鸿一路默默,走回自己的书房,绿茗忙过来,给他脱了斗篷,扭脸对旁边的丫鬟说:“还不快去给公子端姜茶来,我早就让你们熬上了!”
  贺云鸿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进门,绿茗双手托了茶碟将茶送到了贺云鸿面前,笑着温柔地说:“公子!累了吧?来,喝点热茶。”十分体贴!
  贺云鸿看到她的殷勤笑脸,深觉刺眼,向书案上示意:“放下吧!”
  绿茗低头说:“是,公子。”她将茶碟轻轻地放在了贺云鸿手边。然后示意几个丫鬟出去,自己站立在贺云鸿身后几步远处,悄悄地打量贺云鸿的侧影。
  贺云鸿坐了片刻,眼睛转向案上一角,那里空空的。贺云鸿呆望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开口道:“来人!”
  绿茗忙上前几步,甜笑着问:“公子?”幸亏我在这里等着了!
  贺云鸿抬下巴点了一下案头:“我放在那里的玉匣哪里去了?”
  绿茗看了看,笑着说:“哦,是那个装断簪的玉匣吗?我放在……”
  贺云鸿皱眉打断:“拿回来!”口气非常不快。他的东西都是由丫鬟们打点,但是绿茗看了那匣子里的断簪,却让他暗生怒气。
  绿茗迟疑着:“公子,那簪子都断了,要不要我送去镶了……”
  贺云鸿不耐烦地说:“不用!”打破了他平时一贯的冷淡。
  绿茗到了一边的八宝架子上,从上面拿下了一个小的玲珑玉匣,双手放在了书案上。
  贺云鸿眼睛看着匣子,说道:“你出去吧,没事了。”
  绿茗低了下身体,眼睛瞟着贺云鸿,慢慢地退了出去。
  贺云鸿盯着玉匣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案上一本书读起来。他在阅读之间,眼睛总扫过玉匣,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何如此,只是觉得如果那东西不在案头,就觉得心中空了一块,但是放在那里,他却也不想打开看,以免胃疼的感觉又回来。
  天色渐暗,贺云鸿看着一页文字,良久没有翻页。这满篇的字迹里,有一行字像是跳了出来,抓着他的眼光不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贺云鸿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眼睛盯在了那个玉匣上:事情总有另一方面,就如二哥所说,那个女子反击那么激烈,是因为恼羞成怒……
  大哥那时看向自己的了然。
  贺云鸿嘴角微微一动: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子!那天他挑开盖头时,她的目光,他可不会看错!一泓秋水,含笑欲语,脉脉有情……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突觉窘迫,转身离开吧?……
  好吧,我轻看了你,但你肯定也轻看了我,咱们半斤八两!
  对贺家反击,对婚事不屑,是一回事,可若是对我,贺家三郎云鸿,你也想拿起了却又轻易放下,那可就太小看人了……
  年关守岁,初一拜年。
  贺府这个年关过得很冷情,贺相与贺老夫人虽然在一起坐了,与大家吃了晚宴,可两个人还是谁也不理谁,都不说话,弄得一桌子人只能安静无语。守岁之夜,也因贺老夫人要静养,贺云鸿没体力,结果人们各回各家,没有了往年一大家子聚会的热闹。
  大年初一,贺家父子是朝官,自然要去宫城团拜,然后是官宦之间的互拜。贺相官居高位,除了皇家,就是其他人来拜他了。贺大公子和贺三公子该去上司宅中拜年或者投刺。而贺二公子,则是负责到亲友家拜年问好。
  贺云鸿大病初愈,一副病体支离的样子,去宫中时让遥遥看到他的勇王大吃一惊,指使了人告诉贺云鸿在团拜后留下,自己向皇帝拜年后,去见夏贵妃之前匆匆来见贺云鸿。
  偏殿里没有火炉,贺云鸿裹着黑色内翻毛的大氅,站在阳光处,显得面白如纸,清雅矜贵却虚弱不堪。
  勇王进来,两人行礼后,勇王急问:“你怎么了?那天在我府一见,这才多久,你为何看着如此糟糕?!”难道和凌欣没法相处?
  贺云鸿笑笑:“没什么事,那天后,我就病了,拖了许久,现在好了。”
  柴瑞有些怀疑地看他,贺云鸿含笑说:“多谢你的关心。我今日要去几家拜年,你何时回府?我去给你拜年吧……”他的笑容清浅,可深达眼底,目光里有种温情。
  柴瑞心中一暖——看来云弟真的只是病了,他与凌欣一定相处的很不错——在贺云鸿的眼里,勇王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信赖和谢意,两个人终于又如过去那样亲近了。
  柴瑞笑着摆手说:“咱们之间不用讲那些虚的,往年也不是一定今天要过来。你看着身体还没好透,你初……初七来吧,带着姐……哦,弟妹来,王妃一直念叨呢,她说姐不喜社交,肯定不会趁着乱来给她拜年的,她本来想下帖子去请,又怕人议论说姐不懂人情,她也不能随便去贺府……反正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现在跟你定下,王妃也能有个准日子。你跟姐说,那些云山寨的弟兄们也来吧,初七我不再请别人了,大家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贺云鸿点头说:“多谢了,我们那日一定去。贵妃娘娘一定在等着,你替我拜个年,我就不耽误你了。”
  柴瑞也知道今日时间很紧,就说:“好,我会告诉母妃。哦,你可要保重身体。”
  贺云鸿行礼:“祝王爷来年万事如意,贵体金安!”
  柴瑞哈哈笑:“也祝你鸿运当头,早生贵子吧!”
  两个人辞别,勇王匆匆离开,贺云鸿慢慢地走出了偏殿,被等在外面的贺雪鸿搀扶着出了宫。两人分头乘了马车,各去拜年。
  许多人看到贺侍郎如此孱弱,都说这是被他娶的那个山大王摧残的!新婚还不过一月,贺侍郎就丢了半条命,可见这种女子真不敢娶啊,幸好这是贺家,不是我府……
  另一方面,年关年节,京城各府后宅往来的拜会聚餐中,贺府招待女眷的妇人中,既没有贺老夫人,也没有贺家三夫人的身影,贺老夫人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往年也不能劳累。可这位新妇不出来见人,那就定是被贺家壁藏了。
  于是,这门亲事被普遍看衰,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赌这门地位悬殊的亲事,是女方被休?还是和离?一年?两年?或是顾及皇家脸面不能离弃,以致女山大王克死了贺侍郎?或者贺府将女山大王治死?至于还有一种可能:女山大王与贺侍郎琴瑟谐好……就是有人这么异想天开地开了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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