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甲醛沾在手上,几分钟之后皮肤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样子,并且感觉 麻木,这是人体的蛋白质被破坏了,用福尔马林做人体标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把有机物破坏掉,当然也就不会腐烂了。我记得那种难受,起皱的地方像一块无 知觉的腐肉,好像就要从身上掉下来,但又挂着。
相对于甲醛,糖精比较善良。糖精是可以吃的。在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浑身都 是甜的,而且是极度的甜。甜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正在吃一个咸鸭蛋,这时候有 一个糖精工人从五米之外走过,你的咸鸭蛋就变成甜的了。据说这些糖精工人家 里烧菜,从来不用放糖,只要把他们叫过去,对着锅子抖一抖头发,菜就带着甜 味了。有那么几次,我和女孩子接吻,对方“哇”地叫了起来,说你嘴唇怎么那 么甜?她们以为我天赋异禀,像小说里的香香公主,人家是天生体香,我是天生 嘴甜。我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糖精工人,没事瞎转悠,把糖精洒得到处都是。 与糖精相比,化肥车间里则生活着完全相反的一个部落。事隔多年,我在网 上查了一下,一种叫乌洛托品的化工产品,我当时记得是化肥,现在发现还能人 药。“内服后遇酸性尿分解产生甲醛而起杀菌作用,用于轻度尿路感染。亦可静
注。外用可治癣、止汗、治腋臭。” 不知道那玩意怎么治腋臭。乌洛托品本身就已经臭到了一种境界。在那里工
作的工人,和糖精车间相反,身上永远是臭的,而且奇臭无比,嵌在毛孔里的臭, 洗也洗不掉。更恐怖的是,在那里上班的工人们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嗅觉,他们的 鼻子闻不出自己身上的臭,因此到处招摇,直到把所有人都熏跑了为止。
化肥车间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如果找男人来做工人,带着一身奇臭回家, 老婆首先会忍不住吵架,变成一个性冷淡,或者红杏出墙,离婚是必然的。如果 是女工人,身上臭一点,大概可以用花露水挡住。臭就臭一点吧,对男人来说, 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婆,总比没有老婆要强一点。
厂里还生产饲料和胶水。饲料车间不能让女人去工作,因为生产的那种饲料 添加剂,是用来催奶牛长奶的。女人在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出奶水。女人平 白无故出奶水,是件恐怖的事,不但小姑娘和老阿姨受不了,连我们通常所说的 老虎也不能蒙受这种屈辱,回家说不清楚,会被丈夫打死。所以,这个车间和化 肥车间相反,只有男工人。但男工人一样也出奶水,这更要命,但回家是能说清 楚的。
胶水车间男女都能去干,但贪小便宜的人不行。有人每天提个热水瓶去车间 上班,看上去是喝茶的,后来别人借他的热水瓶,结果倒出一茶缸的胶水。保卫 科把他请去,他交待说,自己每天拎一热水瓶的胶水回家。那么多胶水用来做什 么?答:卖给装潢五金店,用来铺当时流行的拼木地板。
那时候工厂里偷窃成风,保卫科突击抓盗窃,办法很简单:下班时间在厂门 口搜包。也没什么人权不人权的,扒裤子是侵犯人权,搜个包算得上什么?结果 一下子抓出了几十个盗窃犯。有人偷铁块,有人偷纱手套,有人偷煤块,还有人 长年累月偷工地上的水泥,每天装一饭盒的水泥回家,再在包里揣一块红砖,这 么顺手牵羊地干上三年。家里就可以重新翻修房子。最离谱的是歪卵师傅,从他
24 / 254
?2007?6
包里搜出来的加工零件,全都经刨床刨过,并且全都是朝左边歪过去的次品。原
来歪卵每天下班前都把自己做出来的次品藏在包里,带回家去,难怪他一年 H{多 少次品,厂里根本算不清楚。他把次品卖到废品收购站。还能捞点小外快。
九二年抓盗窃、保生产,最后抓出一个大蛀虫,这个王八蛋竟然是厂里的花 匠。该花匠搞绿化,每棵树苗的进价报高了十元,同时,他还把活着的树记录成 死树,死了一次的树可以再死几次,总之,算到最后,查账的人发现,这个草木 凋敝的化工厂其实应该是个植物园,种着一千多棵树,还有一百个高级盆景,还 有从未存在过的芭蕉树、君子兰、香水百合、荷兰郁金香、日本樱花、墨西哥仙 人掌……对这个仅仅存在于账本上的绿色世界,所有人都很向往,包括我在内。 关于那个白裙子姑娘,我曾经去寻找过她。我深信她就是化工厂的某个女职 工,也许是化验员,也许是科室干部,这些姑娘都躲在办公大楼很深处,好像珍 稀动物一样,平时见不到。我一个修水泵的小厮,也不方便到这种地方去猎艳, 会被人打出来的。但我很想念她,我少年时代对白衣姑娘有一种彻心彻肺的迷恋,
虽然下巴还在疼,但是,这种疼痛只会让我愈加地想念她。 我跑到车棚里去,观察那上千辆自行车,淡紫色的飞鸽牌女车,龙头弯弯地
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化工厂的车棚简直和电影院一样大,整个地兜过来, 比修水泵还累。我找到了五十多辆淡紫色的飞鸽,完全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后 来我蹲在食堂门口,蹲在办公大楼门口,蹲在厂门口,想用这种方式找到她,但 她始终没有出现。
在我和她之间,迷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这很 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她。
九二年秋天,我在甲醛车间卸水泵,结果昏了过去。那次我遇到了一个超级 锈螺丝,八十秒的极限时间到了,我还在车间里撼动它,它纹丝不动,我憋不住 了,吸进去一大口甲醛空气。这种时候吸气,吸了第一口,就会忍不住吸第二口, 我接二连三地吸进甲醛空气,最后眼前一黑,脑袋撞在水泵上,起了一个大包, 人也昏了过去。
那天老牛逼在五十米外看我干活,忽然发现我歪倒了,他很镇定地环顾四周, 正好有四个膀大腰圆的起重工经过,手里拎着扁担麻绳。老牛逼把他们叫了过来, 那四位将他围住,说:“牛师傅,挑哪个水泵?”
老牛逼并不姓牛,只是农民工如此尊称他而已,老牛逼指了指甲醛车间里的 水泵,水泵边上就是仰天躺着的我。他说:“挑什么水泵,赶紧背人吧。”
我要特别说明,农民工是不怕甲醛的,他们闻到甲醛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这 个城里人就比较脆弱。农民工可以胜任世界上任何一种工作,扫街,翻砂,造房 子,挖煤矿,干得又快又好,他们接受辱骂,接受最低工资,炸死了不用赔太多 的钱。农民工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仅仅让他们去种地实在是浪费人才。这个 秘密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告诉别人,免得自己失业。后来别人也发现了这个秘 密,把农民全都放到城里来,城里人就只能回家去打麻将了。
我必须承认,我的性命是农民工救的,这种人当官发财以后回忆往事,就会 对大家说:“我永远是农民的儿子。”这个办法很好,自认是儿子,免得别人讹诈。 农民工把我背出来之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黄酱水,全都灌到 了人家脖子里。背我的那位消受不了,把我放在地上,打算两个人抬着走,但老 牛逼说,这么仰天抬着我,吐出来的秽物会流到气管里,人会被呛死。于是,四 个农民工把我翻过来,背朝着天,每人拎着我的一只手脚,但这样也不行,会把 我的脊椎和胳膊全都弄脱臼,变成一个连爬行都困难的瘫子,因此,还得麻烦老
25 / 254
?2007?6
牛逼在我腰里托一把。
老牛逼很生气,说:“去你妈的,就对付他一个,倒要五个人来抬?抬棺材 都要不了这么多人。”
四个农民工一商量,说:“牛师傅,您别着急,我们想出来办法了。” 那个办法就是,四个人拎着我的四肢,两根扁担横架在前后,麻绳吊在我的
肚子上。这个形象非常难看,又像是绑猪,又像是五马分尸。我仍然昏迷,呕吐 物沿着道路喷洒,这个场面很恶心,但围观者却看得开心,有人笑嘻嘻地问老牛 逼:“咦?你徒弟死了吗?”
老牛逼说:“你妈逼,眼睛长在裤裆里,你见过死人还在吐黄水的吗?” 那天,老牛逼威风得不得了,从车间直到医务室的路上,骂骂咧咧,面带红
光,大步流星。他的身后,是四个农民工挑着个昏迷不醒、呕吐不止的青工,唱 着号子碎步快行。农民工也很兴奋,说,在厂里挑了好久的水泵,很无趣,今天 终于挑了不一样的东西,令他们回忆起春节在乡下挑猪的情景,很喜庆。
我被送到医务室之后,平躺在一张体检台上,不久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 起哄的人仍然堵在门口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说:“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 呀,给他插导尿管呀。”还有人说:“安静安静,别让医生搞错了,把导尿管插到 嘴里,把人工呼吸做到那里。”女医生大怒,摘下口罩,狂喊一声:“全都给我滚 出去!”
老牛逼笑嘻嘻地说:“我呢?” 女医生说:“你犯贱啊?当我这里是泵房?也给我滚出去!” 现在我说,这个女的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白裙子姑娘,她叫白蓝。我第一次
遇到她的时候在犯傻,第二次则是彻底昏迷。这种形象不可能让她爱上我,但却 足以让我爱上她。我就是这么迷失地爱上了她。
那天我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全都是白蓝告诉我的,包括工人们起哄架秧子。 我听了很不好意思,至今不好意思,如果做 Head Job 的时候我嘴里还嘬着一根 导尿管,妈的,这也太不堪了。
工人们嘻嘻哈哈地走掉之后,白蓝把我简单处理了一下,先是扒掉上衣,让 我呼吸顺畅,然后注射了点东西。她把我的眼皮翻开看了看,用一根锃亮的铜签 在我脚底扎了几下,我情况稳定,没有成为植物人的迹象。白蓝又在我额头上涂 了点药水,那儿起了个鸽子蛋一样的包,泛着青紫色。后来我不吐了,开始哼哼, 白蓝就回到办公室去给安全科打电话。
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巨大的水泵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头上,居然没把我砸 死,不由为之庆幸。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昏了过去,把我的脑袋砸在了水泵 上。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除了水泵以外,我还梦到一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场面,我被水泵砸倒了以 后,躺在地上,不久来了个女的,前凸后耸,送到我的手边,我伸手去摸她,摸 得很专心。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被送到了医务室,女医生在替我解开胸口的 扣子,被摸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再后来,我被鬼使神差送到了一个教室里,老师说:同学们,欢迎你们,这 里是化工职业大学。我喜不自禁,很冲动地想和老师握手,好像红军长征会师一 样,细一看,这个欢迎我的老师竟是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其实,真实的情景是, 医务室里寂静无声,就剩我一个,被扒掉了衣服躺在体检台上,像一具等待解剖 的死尸,既没有职业大学。也没有班主任。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我做了一连串的梦,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好像大脑被摘除了一样。那是一个
26 / 254
?2007?6
晴朗的下午,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屋子里,窗口是一棵香樟树的树冠,更远处是化
工厂的烟囱,无声地冒着黑烟。我努力回忆,我是在甲醛车间拧螺丝吧?我现在 在哪里呢?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有一道白色的布幔,墙上还有一幅画,画 上是两个人体,左边那个被剖开了肚子,露出五脏六腑,右边那个被剥光了皮, 露出稻草捆子一样的肌肉。这两个支离破碎的人居然还盯着我看,居然还摊开双 手,好像欧洲人表示遗憾那样。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只有医院才有这 种海报,既然窗外是化工厂的烟囱,那么,这一定是厂里的医务室。
我发现自己的工作服被剥了下来,不知去向,只穿了一件汗背心。我从体检 台上爬下来,赤脚在屋子里走,发现自己的裤裆那里鼓鼓的。这是做了淫梦的后 果,如果再做下去就会遗精,那就太难看了。我按了按自己鼓起的部位,希望它 能够平静下去,但它不但没平静,相反更起劲地抬起了头。这就不能再按了,否 则被人看见会以为我在厂里公然手淫。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布幔掀开往里面看,里面居然还有一小间,雪白的 墙壁,中间放着一张躺椅,这张躺椅很古怪,好像理发店的椅子,在扶手前面却 有两个托架。我看不明白,就走过去,坐在了躺椅上。
这时候,名叫白蓝的女厂医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