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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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终一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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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
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的目光扫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 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
“擦好了。” 她非常聪明地说:“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 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扩大,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 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 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问我:“哟,摔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好险。”
“哟,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她歪着头说。
“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说:“还是先装轮子吧。”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
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 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 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 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 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 车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 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自裙 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 班摆车摊,按旷工处理,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
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 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水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 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 要存在。
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 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车胎,打气是五分钱一 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 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 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
后来,我和老牛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 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数, 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 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 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 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的人远远多于作 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
当时,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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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图纸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
行车如}};一辙。这件事情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 期教育出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 刺啦刺啦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来是本地的天气预报。 另外一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 时敲响,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好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 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机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 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 岁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 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抢走,救下 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 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 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 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刺啦刺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 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 报,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 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的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 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小路 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钟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我翻了 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 结构感兴趣的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
我装不上水泵,老牛逼并没骂我,而是安慰我说,这个铁棚子里有一大半的 机修钳工都不会修水泵,只会拧螺丝,所以不用太担心,有机械天赋的人本来就 不多,如果要求每个钳 T 都得有一副这样的大脑,世界上的钳丁肯定就像外科医 生一样值钱。说完,他把我手头上的零件又扔到了废品堆里。
老牛逼说,做钳工很简单,对于泵房的老阿姨来说,只要你给她换上一个会 转的水泵,她就会很舒服很满足,谁管你能不能修好那个坏泵呢?
那一年老牛逼六十岁,已经过了机修钳工的黄金年龄。比如,一个机修钳工 需要有较强的臂力,才能拧开那些生锈的螺丝,但老牛逼的手臂上,肌肉已经看 不见几块,全是松松垮垮挂下来的脂肪。又比如,机修钳工需要有很好的视力, 而老牛逼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更要命的是,他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对于那些 复杂的水泵,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装不起来了。
老牛逼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三年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这徒弟是一个机械 白痴,不但不会修水泵,连拆水泵都不会,连拧螺丝都不会,他他妈的是用兰花 指捏起扳手拧螺丝的,那样子好像是在给水泵做马杀鸡。老牛逼看不顺眼,一巴 掌掀过去,立刻把他揍得嘤嘤地哭,样子十分可怜。老牛逼最烦别人哭,呵斥不 住,三五十个巴掌飞过去。后来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数落老牛逼, 说他虐童。老阿姨的意见在老牛逼那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何况他并不是个虐待 狂,更不是屁精虐待狂。老牛逼对徒弟说:我不打你了,但你也别用兰花指拧螺 丝,行不行?兰花指实在太给老牛逼丢脸了。过了几天。奇迹发生了,徒弟背着 一把吉他来向他告别,还在钳工班里弹了一曲,最后向大家挥了挥他那只连鸡都 掐不死的兰花手,从此南下深圳,做起了流浪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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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逼叹了口气说,从前他也会拉二胡,在二胡和钳工之间选择了后者,假
如他当初坚持拉二胡,现在至少也是在工会里做个小干事了,说不定还能去文化 馆混混。他说,修水泵很无趣的,什么傻子不会拧螺丝啊?如果说修水泵很牛逼, 这是一句谎话,只能用来骗骗车间主任和姿色阿姨。假如你真的因为想打车间主 任而去学修水泵,那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应该去做黑社会才对。
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兰花指,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 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呢?我蹲在钳工班的铁皮屋顶下,只能证明 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这很悲哀。我想,假如我的 天赋是杀手,那该怎么办?马上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假如我的天赋是作家, 那就更恐怖,比杀人还复杂,难怪那么多作家都选择了自杀。
我经常躺在钳工班的简易躺椅上胡思乱想,所谓的躺椅,就是用几个人造革 坐垫拼起来的椅子,可以舒服地靠在上面。天气好像渐渐凉了起来,铁皮房子里 的温度有所下降,躺在漏风的地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职大的理想就离我远去, 像云朵消散在天空中。我想起那个白裙子姑娘,我很想找到她,姑娘和大学不一 样,姑娘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结,难以消散,永远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有一年,张小尹拿着一张报纸给我看,说中国的啤酒里含有甲醛。她问我, 什么是甲醛。我说甲醛啊,那东西我熟,甲醛用于油漆纺织造纸,家里装修的那 股怪味道就是甲醛,能把蟑螂都熏死。其实就是医学院里泡死人的福尔马林,可 是这玩意怎么会跑到啤酒里去了呢?据我所知,甲醛超标会使人身上起疹子、肝 脏坏死、肾脏衰竭,男的阳痿,女的停经,非常可怕。
张小尹说:“他们全是奸商。你以后少喝点啤酒,当心阳痿。” 好吧,我说,我是在瞎掰。我曾经和甲醛亲密接触过,我用身体证明它不会
使人阳痿。 我对张小尹说,糖精厂不只生产糖精,还生产甲醛、化肥和胶水。另外,很
多化工原料,盐酸、硫酸、甲醇、亚硝酸钠,这些我都接触过,没有一样是好东 西。我年轻的时候说,这些化学品全是狗屎,甲醛是狗屎之王。
我爸爸说过,没有糖精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我烦透了糖精,他就教育我说:
“糖精是食品添加剂,你小时候那么爱吃冰棍,那里面其实不是白糖,是糖精。 你不能喜欢冰棍却讨厌糖精。”他又说,“甲醛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做家具、做布 料都少不了它。你怎么可以说甲醛是狗屎呢?”
我对我爸爸说,我爱冰棍,不见得就必须要爱糖精,好比我很爱您老人家, 但我怎么可能爱您的大便呢?至于甲醛,我操,我都快被那个味道熏死了。
整个甲醛车间弥漫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那种有污染的家具就会散发出同 样刺鼻的味道,长期接触会得肺癌和鼻咽癌。但是,同志们,家具的甲醛味道在 我看来算个屁,只有在甲醛车间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酷刑。以车间为圆心,半径 二百米之内连蚊子都找不到一只,五十米之内涕泪横流,好像被人扔到了胡椒面 里。三分钟之后,肺部像抽风一样,从鼻咽到气管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疼痛。
我曾经纳闷,这么操蛋的车间,那些操作工岂不是会被活活熏死?后来才知 道,他们都在密封的操作间里工作,守着价值上百万的仪器,有空调,有直线电 话,有漂亮的实习女大学生。但是,钳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换水泵是在车间 现场,空气中的甲醛密度完全达到了化学武器的境界,我必须每隔两分钟出来透 一次气,然后再冲进去,不然人会休克掉。有一次,电_丁班的鸡头送给我一个 叫蛉,装在小匣子里,叫得正欢,我揣着它去甲醛车间卸水泵,出来之后发现叫 蛉两腿直僵僵地缩成了一团,已经被熏死掉了。当时我的肺活量能在水里潜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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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秒,但抡着扳手做划艇运动时,就只能憋八十秒。八十秒之内卸一个螺丝,
老牛逼在五十米外看着我,等我手里拿着四个螺丝坐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就打 一个电话,把起重工叫来挑水泵。
我不能说老牛逼虐待徒弟,他有哮喘,被熏着就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 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他能站在五十米外看着我干活,已经是非常仗义的事 了。
甲醛沾在手上,几分钟之后皮肤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样子,并且感觉 麻木,这是人体的蛋白质被破坏了,用福尔马林做人体标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把有机物破坏掉,当然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