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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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在大年三十与全家 人吃一个团年饭,初一上午詹宏伟给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一一拜年,然后他们一家 三口就乘坐长途公共汽车,返回乡下的岳父家。一到乡下,詹宏伟就跟村里的孩 子欢闹去了,贾春娇也立刻舒展腰肢,笑逐颜开,如鱼得水,詹国滨继续假装礼 貌,继续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贾春娇每次到詹国滨家都感觉别扭,她说:“他们不喜欢我吗?” 詹国滨说:“哪里。”
她说:“那他们是不喜欢你?” 詹国滨说:“哪里。” 她说:“难道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儿子?” 詹国滨说:“哪里。”
贾春娇最后叹口气,说:“你们城市人啊,一家的亲人都是这样清汤寡水的, 活得有什么意思?”
詹国滨说:“又不光是我们家,一般家庭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必要搞得那么 甜蜜腻人?”
贾春娇说:“还是我们乡下好。你看我们家,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 詹国滨不再接妻子的话茬,漆黑的瞳孔定定嵌在黄眼珠中间,一动不动,是
男人不屑琐碎家务事的那种空远木然,是女人碰不过去的软钉子,纵然女人有多 少心思也只好就此罢了。贾春娇哪里想得到,詹国滨是移栽的树木,终究没有深 根长在这里。她家里的亲亲热热欢欢喜喜是属于她和儿子的,不属于詹国滨。詹 国滨空远木然的眼神,就是那无根之木难以言说的落寞。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詹国滨并不真的喜欢农村,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要融人他 们的愿望。斜着肩膀,披着衣服,嘴角含着香烟,在村庄泛着尘土的路上,一边 松垮地行走一边呼呼吸烟一边咳嗽吐痰一边和乡亲打招呼,他是绝对不想成为这 么一个男人的。所以面对妻子家里的亲亲热热欢欢喜喜,他不会叹气,不会质问, 他会假装。他个人无所谓。只要他的妻子和儿子都能够获得发自内心的高兴,他 就有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一种轻松和满意。
不过人都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平衡。詹国滨倒不用特意去找。鲁火种就是 他的平衡。他们依然是好朋友。
与詹国滨的曲折跌宕再度辉煌以及大专毕业成为干部最后娶妻生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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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鲁火种多年来,不仅原地踏步还不断背时。他在武重宣传部门兢兢业业工
作十多年了,无数后生小子都纷纷提干升官了,他还是一个工人身份。住房和工 资的待遇,都是最普通最大众的。作为有目共睹的造反派加上一张铭刻在许多人 心里的大字报,鲁火种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和结束之后,更是受到了无情的清查和 清算,好在他只是热衷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手上并无血债,没有坐牢和开除公职, 似乎还是他的幸运。每次詹国滨回汉探亲,鲁火种只有条件请他在他们家聚会。 这是工人村一间狭小的宿舍,由鲁火种自己动手做菜,与詹国滨小酌两杯。当然 从个人生活方面来说,鲁火种与柳燕妮的婚姻,的确是一段佳话,不过婚后鲁火 种每月的薪水都必须如数交给柳燕妮掌管。柳燕妮也的确是一位时髦洋派的城市 女人,毕竟她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慢慢地柳燕妮已经显出老相。尤其近年,从 近距离细看,柳燕妮的眉眼倒是没有大的改变,稍稍远几步,光线一充足,就不 难发现,柳燕妮面部皮肤就像隔夜的饭菜,不那么新鲜了,颧骨上下现出横肉了。 过去的柳燕妮,无论是人的模样还是声音,在哪里出现,都是有光环的,都是闪 闪发光令人不敢正视的,现在她身上的光环彻底消失了。逐渐逐渐,詹国滨可以 心平气和地与柳燕妮单独说话了。他可以一口一个“嫂子”地叫她,眼睛里头雾 雾的尽是日常倦怠,大家一心一意就是单纯的朋友了。
詹国滨总是执意回请鲁火种夫妇或者鲁火种一个人。他的地点都是冠生园粤 菜馆或者芙蓉酒楼或者德华楼。汉口的这几家馆子是有名的馆子,很是昂贵,是 一般成家立业了过日子的人都不舍得经常进去的,但是詹国滨舍得。过一段时间, 詹国滨必须找机会真诚地告诉鲁火种:相对大城市严格的票证供应制度来说,农 村还是松散得多。一个公社书记家里的肉食与禽蛋还有豆制品,那是一年四季都 吃不完的。而詹国滨小家庭的日常生活,不仅不缺乏票证而且还不用花钱,有岳 父不断的供给嘛。詹国滨的工资都由他自己存款在银行生利息,农村妇女就是一 点最好:贤惠。尽管贾春娇是公社书记的闺女,也绝对不会像武汉市妇女那样掌 管丈夫的工资。因此詹国滨口袋里有的是钞票。在文化大革命中最早火热流行的 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头的字字句句,那是他们谁都不可能忘记的。熟 知中国文化的日本军官鸠山先生不是这么说的吗:“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啦!”
“正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鲁火种说:“呸!”这是革命先烈李玉和的态度。 詹国滨鲁火种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从前的中药铺子,柜台上有一架精致的小天平。詹国滨经常跑到铺子去玩。 那天平的架子小小的,肢体细细的,砝码细腻到需要镊子才能够夹起来,分量的 轻重都只是体现在微妙的起伏之中。詹国滨须得趴在柜台上,屏住呼吸,定睛细 看,才看得出来。现在詹国滨更喜欢趴在一只无形的柜台上,细细观看一架无形 的天平。他觉得就他们这一生来说,鲁火种明显在低沉下去,而他明显在高扬起 来。
直至 1985 年。
1985 这一年,也就是詹国滨三十五岁这一年。他偶尔拍了一张照片,是与 鲁火种一家几口人的合影。本来他是不要拍的。本来是他用傻瓜照相机,在给鲁 火种一家人拍照。是柳燕妮她们一定要他进来。柳燕妮的小妹妹柳熹跑去请了一 个路过的行人。这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游客,竟然抓住了詹国滨最生动的一刻。 这张合影里头的詹国滨,完全突破了平面画面和平面光线的限制,非常具有立体 感。他在草地上还没有坐稳,一只胳膊酷似扑闪的翅膀,头是侧面仰起的,下巴 因此显得骨感和果断,他的视线斜向天空,眼波流荡近乎纨绔子弟,上扬的眉毛 表现出一种有成就男人的自信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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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看照片的时候,詹国滨成为众人热烈评论的对象。他简直不敢看自
己,他说“变形了变形了”。柳熹非常喜欢。“这是多么富有神韵的成熟男性之美 啊!”柳熹连连发出几声微叹。
这张意外得来的神奇照片,是将詹国滨变形了。但是,这又是事实。詹国滨 自己心里有数,旁人心里也有数:詹国滨人生的一个巨大变形,正在发生。
1985 夏季的暑假,詹国滨因母亲病重住院在武汉市呆了近两个月,大大超 过了以往多年的暑假惯例。詹国滨母亲的肾病综合征又新添乙型肝炎,乙肝有严 重的传染性。自然为了保护下一代的健康,贾春娇母子就没有到武汉看望老人。 由她带着儿子在江陵农村安度暑假,而詹国滨独自奔赴武汉。在武汉期间,詹国 滨除了与弟弟妹妹轮流照顾母亲之外,还有大量时间走亲访友,感受时代新潮。 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家人之间,也许疏淡;整个社会却都是一家 人。人们对社会这个大家庭形势的变化非常敏感,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跟不上或 者被淘汰。詹国滨当然也不例外。从荆州到武汉的这条公路,他往返跑了好些年 了,跑得后来都能认出路边小镇的哪条狗是哪一家供销社的。再以后跑得无趣至 极,上车就睡觉。这两年就不同了,长途公共汽车刚刚离开国道进入武汉区域, 以往偏僻的马路两边,出现了简单搭盖的小棚子,都是私人的小餐馆,他们在卖 靠杯酒。大胆的城市人,对于此前违法乱纪的某些经济活动跃跃欲试,车上车下 都弥漫着发烧一般的混乱与兴奋。和其他乘客一样,詹国滨他伏在长途公共汽车 的窗口观看沿途的新鲜事物。所不同的是,许多人的眼睛是热切的,惊愕的,羡 慕和渴望的,詹国滨却热中有冷,他审视与怀疑的成分多。詹国滨到底不是一般 人,他成名那么早,亲睹过历史的反复与波折,自己的人生也几起几落,他不会 随便就狂热起来。随便社会出现什么情况,詹国滨都会首先在一旁静观其变,把
它看清楚,把它弄明白,然后再设法掌控它。 这一天,鲁火种柳燕妮一家三口加上柳熹,他们邀请詹国滨一起去滨江公园。
说是新的春天终于到了,他们要带着怀旧的心情,去恢复久违了的放风筝活动。 詹国滨赶到时,他们已经围坐在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带去的各种吃食,开水瓶, 茶杯,还有一台崭新的收录机,他们十三岁的女儿鲁柳柳在熟练地操作,播放着 最时兴的台湾校园歌曲。一部日本的傻瓜照相机,也是最时髦的东西,是柳熹找 她的同学借来的。惟有鲁火种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摆弄风筝。令詹国滨意外的是, 滨江公园的游人是这样多,草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摊子,一看就知道都是本市的 人。大家都在吃吃喝喝,播放港台歌曲和拍照。人们的穿戴,神态,语言和举手 投足之间,都是新时代的絮语。一个时代总是在用各种语言方式宣告它们的出现。 柳燕妮的头发烫了。她大方轻松的模样肯定是不再害怕自己打扮得像旧社会的太 太而遭受非议或者批判。柳熹是柳燕妮最小的妹妹。在詹国滨下放初期,她才刚 刚开始换牙,是一个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满口新词 谈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社会民主进程,与持慎重观点的姐夫鲁火种 争论得面红耳赤。
放一会儿风筝之后,詹国滨懒散地半躺着,任温暖的春风吹拂他的身体。他 眯着眼睛看那些风中杨柳和香樟,它们都寓言一般瑟瑟作响和猎猎疾动。詹国滨 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自己,迎来了他自己从来不曾爆发过的激情。
在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快乐时刻,柳熹不停地为大家拍照。躲避开去的 詹国滨被柳燕妮和鲁柳柳母女追上给拽了回来。多年的朋友詹国滨被鲁家视为自 家人。柳熹跑过去,请一个游客模样的男人替他们全体拍了合影。大家开心地笑 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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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柳熹成年以后,第一次与詹国滨近距离交往。三十五岁的詹国滨正是青
年男子体格最为成熟健美的时期,他骨骼舒展,肌肉结实,皮肤具有黑丝绒一般 的质感,胡茬子是那样乌黑浓密坚硬。他长时间静默。而一旦开口说话,必是情 绪饱满,饶有风趣。他善于体贴,每个女人包括少女鲁柳柳,需要什么,他就会 主动递上来什么。男人的体贴总是百发百中地打动女人的心,柳熹平常见惯的是 她的少男同学们,他们老鼠胡须,纸一样苍白的皮肤,单薄的背脊,在女性的需 要面前,是不可想象的弱智和迟钝。对于詹国滨,柳熹并不陌生,他是大姐柳燕 妮无数次故事中的少年英雄。正当少女到了怀春的时刻,少年英雄从远方归来。 他个人的传奇经历与他不得不说是英俊的外貌相得益彰。柳熹很快就向自己倾慕 已久的史诗般的英雄,发出了爱慕的信号。她在姐姐哥哥们的四周端茶倒水,她 默默倾听他们笑谈往事。她躲藏在大家的背后或者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朝詹国 滨发出谜一般的微笑,当她走到近处的时候,便害羞地垂下她温柔的湿润的眼睛。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知道:柳熹所有的动作,单单只是发生在他们两人的隐秘世 界里,旁人看不到,看到也不可能懂得,就是他们俩,她给他,他接收,这是一 种奇迹。柳熹有柔柔的扁扁的薄薄的细腰,从侧面看去竟然就是一片微风中的青 青苇叶。她静静站立在防风林的杨柳树丛里完美得像一个童话。在长江的波浪退 开的一刻,她弯下腰,用树枝在沙滩上飞快地写上“詹国滨”三个字,刚刚写完, 细碎的浪花就涌动上来,顽皮地把他的名字掳走。詹国滨的心都醉了。
当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人的性欲居然毫不陌生地同时来潮热烈 如洪水猛兽,一种极致的快感是詹国滨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柳熹凝视詹国 滨的眼睛,轻轻地坚定地说“我爱你”,詹国滨仿佛被三颗火热的子弹当场击中。
“我爱你”在 1985 年之前,一般不会出现在中国人面对面的口头表达上,大多 都是写在书信里通过邮差转达。这种绝大多数人不曾拥有的浪漫,却幸运地落在 詹国滨头上。詹国滨毫无余地成为了这桩爱情的俘虏。
詹国滨不可救药地陷入了恋爱和婚变。这场恋爱和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