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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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文章?没 有!写这样文章的人都是路人,走过了看过了觉得好这也没啥,别说啊,别写啊, 可偏要写,显摆自己,还要骗人骗世界。狗日的他们。你在城里呆久了是不是也 沾上这样的文人气了?可别啊,嫖客逛窑子买春享受了但不会写文章夸婊子的, 婊子本来就没啥可夸嘛。那些文人是连嫖客都不如的。”
根本篇 你的根在符驮村你不会不认吧? 当然,他是认的。
全世界人民是一家,符驮村的人更是一家。一九五八年吃大灶全村在一口锅 里吃过几年饭你也吃过的记得不?不是一家人你离村时能给你送鸡蛋袜垫给你说 那么多好话么?根连根心连心都希望你好啊。(上官月插话:这也是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符驮村的人从心里给你鼓着劲。)也常常牵挂着啊。有人正在锄地 锄得腰疼了扶着腰忽儿就会想起你的。这样的牵挂可以从符驮村搜罗出一大堆。 为什么牵扯?一家人啊。你要是能把你和符驮村说成两家,我们立马就走,不和 你费口舌了。
“当然,一家人还是一家的话还是可以这么说的……” 上面是从“根”上说的,你认了就好不认也没关系我们还要和你说“本”。
本是啥?本钱啊!你别这么受惊了一样看我们,你没拿过符驮村哪个人的钱符驮村 的人也没钱给你,但鸡蛋呢?袜垫呢?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呢?你不认为这些东西也 是你闯世界走天下的盘缠么?这么说好像成商人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商人就 商人吧商人也是人还是正时兴的人呢。君子之道行不通行商人之道也可以。以商 人之道,你能给那些鸡蛋袜垫和掏心的话还有那么多的牵挂定个价钱么?能算出 利息么?话说到这儿我们就抖底子和你说了,总之不管行哪个道我们都要和你有 个结果,回去也好给符驮村的人有个交待。
结果是代表团拿出来早已拟好的两份合同,一份依君子之道,一份以商人之 道,实质内容当然是一样的:他要下功夫托人托官解决符驮村十几个年轻人的进 城问题。
他在两份合同上都签了字。他说这两份合同他都认可。至于代表团离开后他 情急之下第二次揪头发的细节,是和第一次大致相同的,“唉啊”一声,揪下来 十三根。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像哭一样笑了一阵,然后才朝手心里的 那十三根头发吹气。
九解缠
“在那样的合同上签字你不觉得荒唐吗?”妻子质问他。
“为一个合同的事你这么朝着我吼叫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也质问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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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摔到他们脸上去!”妻子说。
“但我没摔,我签了。”他说。
“恶心!”妻子拍下正吃饭的筷子,要去洗手间了。
“我没想让你恶心,但也拦不住你恶心。”他说,“我应该做的就是不做这个 官了,辞官。”
“那怎么成!”妻子立刻扭过身来,似乎不恶心了,“这样会让人怎么说?别 忘了你是被双规过的,你不做了让人怎么看?我和孩子让人怎么看?”
“呃呃,呃!”吃进去的一块肉丸子卡在喉咙里了,怎么也咽不下去。 然后就去医院检查和化验,就查出了喉癌,晚期。然后就开始化疗,还要做
手术。妻子说晚期也要做手术,转移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医生!
她很激动,眼里喷出的泪水也带着激动的情绪。 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甚至为跑前跑后日夜陪床的妻子感到心疼。妻子呢?
似乎不但没再恶心过,反而对她过去的许多次控制不住有些后悔。
“我真是我怎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呢?”她捂着鼻子要哭了。
“我倒是能控制,却控出了喉癌。”他说。
“呜呜。”妻子把头埋在他的跟前,真哭了。
“没关系的,别这样。”他摸着妻子的头发。 又说:“每一次控制的时候,喉咙就堵,就想,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呜
呜,我不要你这样!”妻子说。
“我也不想啊。”他继续摸着她的头发。 就在那天晚上,她用手和他有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肉体关系。他很感谢她,我
前边已经说过了。 但不是所有喉咙发堵的人都要得喉癌的。
躺在病床上的人,思维似乎比平常活跃,会想到许多,甚至无数次想过的也 会再想。比如被拉去“双规”;比如妻子的恶心和呕吐;比如万利的木牌子,还 有新近的谈判和合同。当然,也会想到癌。这是他正在遭遇也或是最终遭遇的要 面对的东西。他能推离它么?或者,能从它的纠缠里拔出来么?癌事和人事比,更 让人无奈,一旦缠上,即是刘西奇者流,也难以或简直就无法推开。但医生说了, 早发现还是可以被摘除的。而他不在此列,是晚发现的,能推开么?
癌的来路和人的来路一样,至今还是一个未知,说未定也可。它在人不知道 的时候在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生成并生长,并任意游走,消耗直到消灭人的生命。 这是它比人的有力之处。但它是依附于人的,人的消灭也正是它的末日。这或许 又证明了它并不比人更有力。
人因癌而痛而恨癌,是把癌没当作生命(医生说癌不但有生命而且有旺盛的 生命力),或者看作有害于生命的生命。是生命就要生长,也该有生长的权利, 包括有害于生命的生命。老虎和鸡都是生命,老虎是吃鸡的;鸡和小虫子都是生 命,鸡是吃小虫子的。都是为了生存。人吃猪吃羊也一样的。癌吃人也一样的。 生命世界,可谓天经地义,被吃会有痛苦,但何恨之有?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 界》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讲述,看过的,为什么没想呢?为什么没把这些和人事 合在一起想呢?也许是还没遇到癌。
现在想了,也似乎能够想通。已经遭遇,痛是不可避免的,也可以忍的,恨 却是不应该的,不仅不应该,还要感谢癌的。他做不到的,癌可以帮他做到。
“啊啊?感谢?”妻子惊讶得眼睛要鼓出来了。 妻子摸他的额头,以为他在发烧。他拨开了妻子的手。在他的记忆中,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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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一次拨妻子的手。他说:
“我忍住了许多,但喉咙不争气,对不起……” 妻子听不懂,要叫护士。他摇了一下头。
“也许是我的官做得不大,没做到北京去。”他说。 说完,又自嘲一样给妻子笑了一下。
“哪儿跟哪儿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应该想癌。”妻子说,“你能忍过去的。 医生在努力,你也要努力。”
这回,他没摇头,点头了。 但喉咙还在堵,又似乎想不通了:我说都说不清楚你,医生也不怎么能说清,
为什么要缠上我呢?就因为你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么?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给自己摇几下头。 手术前几天,他让妻子找了两页纸和一个信封,又借用护士值班室给那两页
纸上写满了字,叠好,放进信封,用胶水封了。然后,用手机给符驮村的代表们 打了电话,让他们来一趟。他们来了。
“啊啊你病了?”他们说。
“我签了字,我该兑现。”他把信封交给了他们。
“病好了再说好了再说嘛。”他们说。 两页纸上写着三十六个单位的地址和联系人,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和他揪
下来的头发一样多少。它们分布在北京上海哈尔滨广州深圳等十几个城市。 他们坚持要等到他进手术室以后再回去。他说不用了我婆娘不愿意看见你们
事已办好了你们回去吧再见。他给他们微笑着,送走了他们。 他解决的是三十六个,比他们要求解决的多了一些。如何分配呢?是好事也
麻烦。符驮村为此起了纠纷,但最终还是解决了。三十六个年轻人带着盘缠去了 各自分配到的城市和单位。许多天以后,又陆续回到了符驮村,因为他们没有找 到他所列出的单位。有的找到了,但人家压根就不要人,也没有他列出的联系人, 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们愤怒了。他们去西安找他,他已经被装在了骨灰盒里, 没法给他们一个说法了。
他狗日的骗了咱!他狗日的知道他活不了就骗人!太恶毒了他!他害我们糟蹋 了那么多盘缠!不愿意帮忙可以说啊咋就起这样的毒心下这样的毒手!
这也许是符驮村进入二十一世纪至今发生的最大事件。 但愤怒很快就消散了。符驮村立村多少年多少代,比这样更大的事件不知经
历了多少,不都过去了么?上当受骗当然是不光彩的,可是,谁能做到一辈子不 上当受骗呢?
花了盘缠的人是这么想的:盘缠是花了,可也逛了地方,没有这件事,恐怕 一辈子也去不了北京上海哈尔滨。愤怒消散之后,他们也互相交流各自的经见, 比如:上海人说话听不懂;在哈尔滨好像去了外国;北京日他妈可是太大太大 了……
为什么不事先打电话呢?这实在是个疏忽。但他给的两页纸上没写电话。为 什么没想到给他要呢?这也是个疏忽。但人家要做手术,适合么?也没想到他会骗 人啊。
他没了,他婆娘还在,为什么不找他婆娘理论?他们说,好男不和女斗,也 没人想看她的那张驴脸!
其他的,似乎也再没什么了。只要不提起,就和没发生过一样。 还要说说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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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想过他死后要埋在符驮村的,尤其在经历了“双规”事件之后,以当时
的心情,是死后一定要叶落归根的。但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喉癌化疗期间就不但 不这么想,连骨灰都不愿意存留了。他给陪床的妻子说过的。
他说:“我过去想,周恩来周总理把他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湖海里,是因 为爱,很感动的。现在我不全这么想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都活得这么难缠难 解,周总理的难缠难解就不可想象了,不知拧过自己的大腿揪过自己的头发没有? 他也许厌烦人了,才那么处置自己的骨灰的。我这么想也许很可笑,但我确实这 么想了。我不说周总理,我没资格说他,他是大人物。我只说我自己。我不要骨 灰,也不麻烦你去江河湖海,顺手倒在火葬场随便什么地方就行。”
他没提符驮村。 以后来的情形,他就是有意愿叶落归根,符驮村的人也未必欢迎。 他们互相唾弃了。
十结语 至此,我的这篇追忆文字该收尾了。但还想写几句。
我从来没想追忆过谁。这么说似乎有些不确,因为我有时候冷不丁也会追忆 起某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从未想过以文字的方式追忆某个人。现在要作的 这一篇文字,完全是因为钟红明和肖元敏。我的心脏一直罩在手术后的阴影里, 睁开眼疑神,闭上眼疑鬼,说白了就是怕死。我已经相信,人会像忽儿想做一件 事情一样忽儿死去的。“这怎么行呢?”我的一位朋友很为我担忧,就拉我出门游 玩,就游玩到了上海,就见到了她们。她们请我喝茶,当然也聊天,就聊到了符 驮村。她们是知道符驮村的。符驮村怎么样了?这就聊到了他。我一二三四五地 给她们说了他的几样事故。她们显得很有兴味,一人一句,以为可以作成一篇小 说。
“写吧写啊。”钟红明说。
“能写好能写好的。”肖元敏说。 我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我在两种时候容易忘乎所以,一种是喝酒的时候,再就是听到好话的时候。 那天是喝茶,没有喝酒,这倒不在她们作为地主的吝啬,而在我的胃。我的胃早 就不接受酒精,见酒就让我疼。我是怕疼的,就不喝酒了。但我并没有戒听好话, 据我多年的经验,好话不仅不伤身而且养心。她们像劝酒一样,一人一句,我的 血脉就旺了起来,以为我真像她们说的那样,不但能写,也“能写好的”。
就说:写吧写吧。 就说:写好写好。 还说了:一定一定。
正应了一句俗话:人都有犯贱的时候。 但不愿是小说。 但又愿意看它的人作小说看。
我没有能力完全真实地描述一个人或一件事,也从来不相信别人能。就因有 这一点,我不相信任何书写的或口述的历史。我把所有书写的和口舌上的人事都 以小说对待。对我的这一篇非驴不马的文字,我愿看见的人也和我一样的态度。 如果是符驮村的人呢?如果是我要追忆的这个人的亲人呢?看出了不舒服呢?
要找我的麻烦呢?打官司呢?
我说过了,我写这篇文字,完全是因为犯贱,我愿意承担犯贱之责。还有, 我犯贱是因为钟红明肖元敏的鼓动。她俩是一伙的,在上海,巨鹿路 675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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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有提及他的姓名,这并不是我的疏忽。姓名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