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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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好像有点蔫,做爱中途还突然睁开眼睛看我,把我吓了一跳,当场失控,这
种射精几乎等于是遗精。我觉得当时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一种杀人犯的眼神,但也 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总而言之,会有一点绝望吧。 我曾经对她说,我会去火车站送她,不管她去哪里。她觉得这样很好,很像 电影里的场景。后来她真的坐上火车去北方了,我却没能送她,那天我在车间里 造糖精,把反应釜里的硫酸和水放错了顺序,应该是先放水后放硫酸,我心烦意 乱搞错了,结果那个反应釜发出轰轰的声音,好像烧开了一锅水,带着硫酸味的 蒸汽全都冒了出来。工人们一声发喊,全都逃光了,有个女工在逃跑的时候从楼 梯上滚了下去,摔掉了两个门牙,扬言要让她老公来砍了我。后来她老公冲过来 揪我领子,他是甲醛车间的工段长,老婆遭了难,当然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我 任由他揪着,看着他把拳头举起来,但最后他竟没有打我。他私下里说:“这小
子的眼神就像个杀人犯。” 他们把我送到安全科,写检查,一直搞到夜里才放我走。写检查的时候我想
到她拎着旅行袋独自上火车的样子,我觉得这一幕也很像电影,我自己也说不清 到底哪一幕电影更令我难过。我就这么错过了送白蓝的机会。
五月的时候,我还见到她一次,她到厂里来办手续,顺便到糖精车间来找我。 她黑了许多,穿着一件西藏的斗篷,样子很洋气。她把一头长发都剪掉了,像个 男孩一样,而我剃着光头,活像个判了徒刑的。
她说自己被上海一所医学院录取了,九月份开学,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进修 一个英语班。说完,她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光头,说:“怎么搞成这样了?”我 摇了摇头,无言以对。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亚硝酸钠往锅子 里倒,满头满脸的灰尘,顾不上跟她说话。我们两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来 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家里没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踪,以后一直 都没再见过她。
有时我下班经过新知新村,在她家楼底下张望,窗户都是关着的,阳台上没 有任何晾晒的衣服。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想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吧,最 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大约六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四月间从西藏寄出的,上面写着:走了 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给我的小路。这张明信片被贴在传达室的玻璃窗后 面,人人得而见之,但事实上没有人去看它。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 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布达拉宫和蓝天白云。我看着背面的字。又看着正面 的布达拉宫,翻来覆去地看。天色浓黑,只有厂门口的一盏白炽灯亮着,许多蠓 虫绕着灯在飞,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着的人 也在安睡,在她的梦境中路过天堂。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有时候我想,那年白蓝考研,然后和我做爱,又把她爸爸的书送给我,最后 辞职离开戴城,我觉得都是她计划好的,她做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和我不 一样。但我后来想想,我一个上三班的小厮,别人还要计划好了才跟我上床,这 也太抬举自己了。在所有的计划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这一节,算是一个意外吧? 我只能认为,这种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体压死了哪一个人,则完
全是由偶然因素来支配的。 她曾经对我说,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
有人爱我,还心甘情愿和我上床,这事情传到工厂里,简直不会有人相信。大概 连我妈都不会相信吧。我问她:“你知道什么叫奇幻的旅程吗?”和你去西藏一 样,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说,在我一生中能走过的路,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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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是梦幻的,我自己不能确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这倒是历历在目。正因如此,
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视之为奇幻的旅程。我这么去想,并非因为我幼稚,而是试 图告诉自己,在此旅程结束之时,就等同于一个梦做完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那年送德卵去医院,我把他背进急诊室,我的心脏都快爆掉了,假如 我当时发心脏病死了,别人还以为我是为了德卵而死。我活了二十岁,最后为了 一个钳工班的傻班长而送命,传出去被人笑死。其实真相是:我是为了我的奇幻 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个演员,因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着我的亡
命的角色。 我说,很长一段日子,我都认为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
情而羞愧,但在这样的旅程中我无法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担责任,假如无路可走, 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 在河流之中。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都被毁于某种东西。像我这样,自认为一开始 就毁了,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同样被时间洗得皱巴巴的,在三十岁以后,晾在我 的小说中。
我说,我不再为这种爱情而羞愧,在我三十岁以后回忆它,就像一颗子弹射 穿了我的脑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脑浆进裂的样子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区的一个宾馆里遇到个女的,她三十岁上下,梳 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抓髻,穿着 PRADA 的裙子,挎着个香奈尔小包。当时是在电 梯上,我觉得她很面熟,我对她说:“白蓝,好久不见。”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 她看着我,很久之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我笑了笑说:“我大概认错了,我记 性不太好。”后来有一个外国男人走过来,很亲切地叫她 Kisa,并且吻了她的脸。 我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礼节性的吻。这种吻在我年轻的时候从未有机会表达过。
她就跟着这个外国男人上了一辆别克商务。 我曾经对她说过,将来我再遇见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喊你的名字,因为有
情有义,不能装作从来不认识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这种短暂的相遇, 你可以认为是一种告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所以又撞见了你。她说,你一 个小工人搞得这么伤感干吗。她后来又说,你不会无处可去的,你也不会再遇到 我。这些对话我早就忘了,我有时候回忆起它们,觉得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 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脑子就会死掉。
半夜里,我躺在宾馆的床上,中间陆续有几个鸡打电话进来。我敷衍了几句, 把电话挂了,然后等着它再次响起。一直到凌晨,电话铃声在一片静默中轻响, 我拎起话筒,她在电话那头说:“我退房了,赶飞机回英国。”
我问她:“你生日是哪天?” 她说:“干吗问这个?” 我说:“不知道问什么好。随便问问吧,一直想 不起你的生日。”
后来我挂了电话,点起一根香烟,在微弱的火光中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 忽然想起很久前我也有过同样的姿态,注视着手指和香烟,坐在一个花坛边等待 她,听着张楚的《姐姐》,一场雪即将来临。我就这么坐着,注视着,仿佛这个 世界上空无一人。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
糖精厂的一年之中,数冬天最惨。这里的树木平时都是病快快的,到了冬天 则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这个地方,情愿自杀。这季节跑到厂里一看, 草木凋敝,万马齐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颜六色的,有的还结着一层盐霜。窨井 里的废水冒着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火山喷发的前兆。这季节最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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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车间为甚。甲醛车间尚且有一个密封操作室,
电子程控,还有摄像机监控反应釜内部运转。糖精车间却是又破又烂,完全靠人 工操作,如果想监控,只能把脑袋伸进反应釜的洞口里去看。我每天都要伸进去 看几次,起初觉得很梦幻,如临岩浆,近似一部科幻电影,但看多了就觉得恐怖, 而且那洞口太小,经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来。糖精车间的休息室,只 有很小的一间,工人可以在里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烟,因为会炸。冬天 的时候,一根蒸汽管通过休息室,里面很暖和,但不能总是躲在休息室里吧?如 果跑到车间里,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两件棉袄都顶不住。
糖精车间很大,从原料倒进去搅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来,需要经过好几 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为好几步,由各个班组把守。工段长是这里的工头,芝 麻绿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则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车间上班之前,长脚和小李请我吃饭。长脚哭了,说:“小路,都 怪我不好。”我喝着白酒,说:“关你鸟事啊?”长脚说:“我去考夜大,你也跟 着去考夜大,然后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说:“你神经病,我去上三班是因为 我调戏化验室小姑娘,而且被厂长抓到了。这跟你没关系。”长脚还是不能释然, 只管哭。后来我们被他哭烦了,小李说:“反正明年还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车间。” 我说:“我先走一步,在那儿等你们。”长脚睁大眼睛说:“我不去!我情愿辞职 也不去!”
我举杯说:“为了我即将成为一个甜人而干杯。”他们两个都举不起杯子,我 就独自把酒喝了下去。后来我们都喝醉了,怎么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时候,我去糖精车间报到,穿着那身不蓝不绿的工作服。我跑到车间 里,车间管理员说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么叫前道工序,管理员说:
“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后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问她:“前道好还是后 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诉我:“前道很累很脏。但是你不会变成一个甜人。后道 比较轻松,但你会浑身发甜。你喜欢哪一种?”我说:“我无所谓。”她摇摇头说:
“你要是还没结婚,那还是前道比较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个叫翁大龅牙的工段长接见了我,他穿着一件到处都是补
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链也坏了,就用一根麻绳扎在腰里,这副样子要多惨有多惨。 翁大龅牙蹲在一张铁凳子上,也没问我名字,也没带我参观车间,他对我说:“小 逼样,去扛二十袋亚钠。”我很讨厌他的腔调,就问他:“什么是亚钠?”他说是 亚硝酸钠,还怪我没文化,连亚钠都不知道。我按他说的,跑到行车边上,二十 公斤一袋的亚硝酸钠,一次扛两包。翁大龅牙在休息室里看着我,等我扛完了, 他说:“拆包,全部倒进锅子里。”我不动声色,拔出电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 口子,将二十包东西悉数倒进去。翁大龅牙说:“过两个钟头来叫我。”
我问他:“现在我该干什么?” 他说:“你就站在旁边看着。”
我站在那里,环顾糖精车间,黑乎乎的全是些反应釜,还有肠子一样蜿蜒虬 结的管道,冷冰冰的阀门和法兰。车间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黑灰,没有蒙灰的地方 必定是窗玻璃被砸掉了。我坐在一堆原料袋上,等着那二十包亚钠反应成别的东 西。后来翁大龅牙又跑出来,告诉我,必须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检查。我说不 要扯淡,这个我见识过,只要把脸凑上去看就可以了,不必把脑袋伸进去。翁大 龅牙说:“让你伸进去,你就伸。你有什么废话回去跟你妈说。”
那时候我经常把脑袋伸到反应釜里去,看着那些浆糊状的原料起反应,热气 腾腾的,也检查不出个鬼。我知道翁大龅牙存心整我,但不知道是谁指使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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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洞很小,脑袋伸进伸出很不方便,我就剃了个光头。车间里有个叫四毛的工人,
这个人脑子经常犯病,看见我把头伸进去,就会用一根钢管捅我的肛门。我脑袋 在反应釜里,毫无反抗之力,等我伸出来之后,他就哈哈大笑地跑掉了。我不能 追他,否则就是擅自离岗。后来我抽了个冷子,见到他和翁大龅牙都在休息室里, 我跑进去,叉住四毛的脖子,照着他脸上打了三拳,分别打在嘴上、眼上、鼻子 上,打得四毛在地上滚。我又用劳动皮鞋在他脑袋上踩了几脚,四毛呜哇乱叫。 我打完之后,撸了撸光头,对着翁大龅牙看。他叼着一根牙签,也看着我,不说 一句话。
我曾经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电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