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 :战国时代-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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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回报嬴驷,嬴驷对张仪破坏南北合纵同盟的成果,至为欣赏,封他六个城市,号武信君。(春秋战国时代,封国国君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国君以下,只好封“君”。封国跃升为王国后,本可以对部下照封“公”“侯”“伯”“子”“男”的,但是仍保持原来习惯封“君”,稍后才偶有封“侯”,直到西汉王朝建立【公元前二○六年】,男性爵位才恢复封“公”“侯”“伯”“子”“男”,只女性爵位仍然封“君”。)
张仪再出使齐王国(首都临淄),晋谒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提出东西连横和解建议,说:“主张南北合纵同盟的人,必定对大王说:‘齐王国有三晋(赵、魏、韩)作为缓冲地带,地广人多,兵强将勇,虽有一百个秦王国,岂能拔我们齐王国一根汗毛?’你听了之后,认为确实如此,却忘了考察它的实际。现在楚王国跟秦王国和解,两国皇家,互相结亲,誓为兄弟之邦。接着是韩王国割让宜阳(河南省宜阳县西),魏王国割让河外(黄河以南),赵国国君(六任赵雍)前往咸阳(秦王国首都【陕西省咸阳市】)朝觐,而且割让河间(河北省献县)。大王如果一直坚持抵制秦王国,秦王国可能采取下列反应:驱使韩王国和魏王国攻击贵国的南部,驱使赵国大军东渡清河(今地不详,似应在山东省西北部),直扑博关(山东省茌平县西北),到那时候,临淄(齐首都【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就不是你的了。而且,战争一旦爆发,再想侍奉秦王国,已来不及。”田辟彊表示参加东西连横和解阵线。(《战国策》:田辟彊说:“敝国地方偏僻,又东临大海,没有听到过长程的方略,幸蒙你的开导,我们愿侍奉秦王国。”于是献出盛产鱼盐的地方三百里。)
公元前四世纪·前三一一年 张仪模拟秦攻赵
公元前四世纪·前三一一年 张仪模拟秦攻燕
张仪西行,前往赵国,拜见赵国国君(六任)赵雍,推销和解政策,说:“大王领导全世界抵制秦王国,对秦王国是一项严重的打击,以致秦军十五年间,不敢逾越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一步。你的威望,震慑山东(崤山以东)广大世界。秦王国受到强大压力,只好不断更新装备,发展农业,储蓄粮草,提心吊胆,不敢一点放松。唯恐有一天,你们发动大军,惩罚我们的过失。而今,秦王国仰仗大王的威力,征服巴蜀(参考前三一六年),兼并汉中(汉水中上游。参考前三一二年),包围分裂为二的周王国(首都洛阳【河南省洛
阳市白马寺东】),前锋直抵白马津(河南省滑县)。秦王国虽然在西方边陲,可是,愤怒之情,已压制得太久。我们那些并不厉害的破落部队,正在渑池(河南省渑池县)集结,盼望北渡黄河,跨过漳水,进据番吾(河北省平山县),在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城下筑营,使当年周王朝讨伐子受辛(纣)的历史重演。因此先派我来,通知大王的左右。请注意的是,秦王国目前正跟楚王国亲如兄弟,而韩王国、魏王国已经屈服,齐王国更献出他们产盐产鱼最富饶的土地。这一切,等于砍断你们赵国的右臂。形势至为明显,一个断了右臂的家伙而跟人决斗,又没有人帮助,孤单单面对强敌,想不被打倒,绝不可能。好吧,即令贵国仍要奋战,那么,秦军分三路进攻,一路进据午道(今地不详,当在赵、齐边境),齐王国大军渡清河(今地不详)向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挺进。一路进据成皋(河南省荥阳县西北),韩王国、魏王国两国军队在河外(黄河以南)行动。一路屯兵渑池(河南省渑池县)。四国同心合力,克期发动攻击,赵国必然灭亡,遭四国瓜分。请问,你如何阻挡?为大王着想,与其冒这么大的危险,招惹这么多麻烦,为什么不放弃对抗,而跟秦王国和解,永享太平?世世成为兄弟之邦?”赵雍应允。(《战国策》:赵雍说:“我父亲【五任国君肃侯赵语】在位时,李兑当宰相,掌握大权,蒙蔽老爹,独断独行,我那时正在深宫读书,不能参与决策。等到老爹去世,我年纪还小,执政的日子太短,但心里已很疑惑,觉得南北合纵同盟跟秦王国对抗,不符合国家长远利益,正要改变立场,准备行装,要到秦王国道歉,恰好你大驾光临,给我们恳切指示。”赵雍遂率领战车三百辆,到渑池【河南省渑池县】跟秦王【一任惠王嬴驷】见面,割让河间【河北省献县】。)
张仪继续访问,北上到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向燕王(四任昭王)姬平说:“赵国国君(六任赵雍)已到秦王国朝觐,而且割让河间(河北省献县),表示诚意,全世界只剩下贵国不肯改变。好吧,秦王国大军一旦进驻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九原(内蒙古包头市),然后促使赵国对贵国攻击,则易水(流经河北省易县南,是燕王国西南边界河)、长城(指燕王国长城,起自河北省尚义县,经内蒙古赤峰市,向东延伸到朝鲜半岛北部),都不会再是大王的土地。情势很明显,齐王国也好、赵国也好,不过秦王国的郡县,不得秦王国允许,他们不敢随便动武。贵国如果向秦王国靠拢,就永远消除齐、赵的威胁。”姬平认为合理,割让恒山(山西省灵丘县南)北部五个城市求和。(《战国策》:姬平说:“燕王国远在蛮荒,看起来庞然大物,实际上好像一个婴儿,舆论都不正确,谋略也不能解决问题。幸而贵宾指教,我愿和全国国民,一同接受秦王英明的领导,先奉上恒山的五城,作为敬礼。”)
张仪兴高采烈的返回秦王国报功,然而事情发生变化。还没有走到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嬴驷一病而死,子嬴荡继位(二任),是为武王。嬴荡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喜欢张仪。等坐上宝座,臣僚们趁机而起,纷纷打张仪的小报告。各国听到消息,先后放弃和解,东西连横阵线消失,南北合纵同盟再建。
公元前四世纪九○年代
公元前四世纪
九○年代(前三一○—前三○一年)
战国时代
· 息壤誓言。
· 秦王嬴荡举鼎,力竭死亡。
· 赵国厉行改革,胡服骑射。
第二次萨谟奈战争结束(前 三○四年)。
· 罗马共和国把居留在意大利半岛南部的斯巴达人,逐回本土。
· 迦太基人征服西西里岛。
公元前三一○年 辛亥(1)
(图略)
1 秦王国 (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宰相张仪,了解自己的处境,不愿重蹈公孙鞅的覆辙,急谋脱身,于是向秦王(二任武王)嬴荡进言说:“为了秦王国的利益,必须东方国际上发生变化,大王才可以得到更多土地。人人皆知,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恨透了我,我在哪一个国家,它就会攻击哪一个国家。请大王准许我前往魏
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则齐王国必然向魏王国进攻。齐、魏交兵,陷于缠斗,一时难解难分,大王就可以乘虚而上,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占领三川(伊水、洛水、黄河交汇地带,即大洛阳地区),挟持周王国(首都洛阳【河南省洛阳市白马寺东】)国王(四十三任赧王姬延),搜集天下地图户籍图册,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嬴荡同意。
果然,齐王国攻击魏王国,魏王(二任襄王)魏嗣,大起恐慌。张仪说:“大王不必担心,我会教齐军自己撤退。”于是派他的随从(舍人)前往楚王国(首都郢都【湖北省江陵县】),聘请楚王国的人充当使节,晋见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假装惊讶说:“大王,真是糟透了,你竟用这种手段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使节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张仪跟秦王国是何等深厚的关系?怎会那么洒脱的说走就走?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要齐、魏爆发战争,而使秦军袭取三川(大洛阳地区)。而今你果然挑起大战,使自己的国力疲惫,又背上攻击盟友的恶名,反而更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即下令班师。
张仪担任魏王国的宰相一年,病逝。
张仪跟苏秦,以纵横奇才,为各国设计谋略,夺得高位和财富,天下知识分子纷纷效法,其中有魏王国人公孙衍,号犀首,也以谋略名满国际。还有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辈,足迹遍天下,以辩才和诈术说动君王。为数太多,记不胜记。而以张仪、苏秦、公孙衍,最为高竿。
《孟子》曰:
有人说:“公孙衍、张仪,岂不是大丈夫,一怒而各国恐惧,不怒则天下战火全熄?”孟轲说:“那算什么大丈夫?一个人坐的是正当的位置,做的是正当的事情。当权时跟人民同甘苦,无权时自己修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
《法言》曰:
有人问:“张仪、苏秦,在鬼谷子那里学习纵横之术,各使中国维持十余年的和平,是不是有这回事?”扬雄说:“一群骗徒而已,圣人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人说:“表面上信仰孔丘的学说,实际上却做张仪、苏秦所做的事,怎么样?”扬雄说:“这就好像听起来是凤凰美丽的鸣声,却长着一身凶禽的羽毛。”那人说:“可是,端木赐(子贡)也干过这种勾当呀?”(前四八四年,齐国攻击鲁国【首府曲阜】,孔丘派他的学生端木赐,到吴王国【首都姑苏·江苏省苏州市】请求救助,吴、鲁联军大败齐军。《史记》赞扬说:“端木赐一出,使鲁国生存,齐国败乱,吴王国力竭残破,晋国坐以强大,越王国【首都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奠立霸权基础。”)扬雄说:“端木赐的动机是追求和平,张仪、苏秦的动机是追求富贵,两者并不一样。”那人说:“张仪、苏秦,真是难得的奇才,抛弃传统的方式,用他独立的奋斗方式。”扬雄说:“对于巧言令色的佞幸之辈,有见识的人才能辨别。并不是不看重他的才能,而是那种所谓的才能,不为我们所认同。”
柏杨曰:
孟轲跟张仪、苏秦一样,也是周游列国,推销政治理想的高级知识分子之一。可是,司马光和扬雄,对此却只字不提。战国时代,各国危急,犹如一家正在大火熊熊,张仪、苏秦教他们如何汲取山涧里的水扑救。而孟轲却教他们事先防火,跟平时挖井,而又没有指出如何防火和如何挖井。对于运转庞大的专制政治,儒家学派唯一的法宝是“圣君贤相”,一旦君不圣、相不贤,可就只好干瞪眼。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傻子才相信儒家那一套——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二任王姬哙,他照葫芦画瓢,效法禅让童话,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结果带来千万人死亡。大家不但不同情他、不支持他,反而因为他搞砸了锅,破坏了“禅让”美好的形象,纷纷大骂。
孟轲惨败在实务性的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一肚子气。所以当人们一致公认张仪、苏秦是大丈夫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什么叫“正位”?国王任命的宰相,是不是正位?什么是“正道”?有计划的追求和平,是不是正道?如果那还不是“正位”“正道”?那么,孟轲仆仆风尘,东奔西跑,难道想当天子或想当国王?难道想要屠杀人民?至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确实是人生最高的品质,也确实是大丈夫,但那仅是个人的修养,只可以作为最高的道德指标,不能用来衡量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孟轲幸亏已不在人世,否则,我们就要求他开一个“大丈夫”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上榜?
扬雄是动机论者,指出端木赐求的是和平,张仪、苏秦求的是富贵。他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端木赐不追求富贵?又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苏秦、张仪并不追求和平?如果我们认定苏秦、张仪是追求和平,端木赐是追求富贵,扬雄又如何反驳?孔丘和孟轲,就曾仆仆风尘,东奔西走,说破唇舌,希望二者全都到手。问题只看你追求时用的方法和追求到手后做些什么?能够“安中国者,各十余年”,已经够人民顶礼。
我们并不歌颂张仪、苏秦,理由跟儒家系统不同。他们主要的缺点是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理想,不过是在官场上,靠条陈过日子的人物。但他们毫无凭借,唯一的凭借是自己的能力。笼罩中国数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司马光所赞誉的礼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到此被这一群不安于礼教的小人物突破,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