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报·大家大讲堂 作者: 钱穆等-第1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的经历就可以鼓励他们,一个中小学教师一样可以成为有贡献的学者。
钱:我个人的经验倒觉得在教小学时最快乐,教中学时又比教大学时快乐。在中学时学校还像个家庭,一到了大学,就像到了社会,大家都自觉做了教授,社会上的人也用不同的眼光看我们,而师生的关系却反而疏远了,彼此客客气气。我觉得小学、中学是感情的、生命的。大学嘛,讲学术,有了是非,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多属于知识方面也可说是属于别人的,自己的生命却不在那里。我读小学的日子距离今天已有70多年,但学校的一切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房子是怎样的,大门口在哪里,都清楚记得,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生命。
胡:像钱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倒还珍惜小学、中学的时光,但很多人并不这样。说到中小学教育,据我所知,港、台的历史教师都遇到一个困难,就是不知道如何把历史传给下一代,不知道怎样去启发他们,钱先生可否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
钱:我是很守旧的,我们今天这个社会,说是进步了,现代化了,高深了。我自己没读过多少书,我开始做教师的时候,正值新思想、新潮流传入中国的时候。我是由报刊杂志看到那些新思想新理论的,不过我发现那些新思想新理论不尽适用于我们,也不尽符合于事实。譬如说,他们指中国是个封建社会,是一套专制政治,但中国是怎样的一个封建社会呢,怎样的一套专制政治呢,只要翻开历史书来看看,我们便会发现他们所批评的和我们的历史并不一样。我并不拘泥一定要读什么书,一定要接受什么思想,我只不轻信人言,别人怎样说,我听了,不立刻就相信,只回头翻查书本才发觉书上所载和他们所说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批评中国是封建社会专制政治,是不是呢?我翻开历史,我发现这讲法和我们的历史大不同,是两回事啊。直到今天,小学生还是说中国古代是封建社会专制政治,到了中学,还是这么说,到了大学,也没有改变。一个年轻人读了这么多年书,得到的尽是一些空洞的名词。我们中国人研究历史,是要研究历史里面的人物。孔子是怎样一个人,汉武帝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个我们要知道。封建社会出了齐桓公、晋文公,这两个人是怎样的人,做了些什么事。人物必各有其时代性,封建时代出了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人物已算了不得。我们现在闹批孔,孔子是个怎样的人,生在什么时代,做了些什么事,批孔的人却不知道。孔子已经是2500年前的人物了,我们今天还要去批他,可见他对我们的确有影响,影响我们的,是他这个人和他做过的事。我们批判他之前一定得了解他、研究他。有一派人对有没有孔子这个人表示怀疑,我们就当他没有这个人吧,即如查先生写武侠小说,也不是真的有其人,但有故事啊,孔子的故事影响了我们。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个人和他的故事,而不是要在人之上加些空洞的名称。说某人是圣人,这是空洞的,圣人是何等样的人物呢?我们随便说〃封建社会〃、〃专制政治〃,这些名词也是空洞的。你要知道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是怎样的人物,做过怎样的事,你想知道清朝是怎样的,你得要知道清朝的人物和这些人物的故事,这样你才能了解政治。哪个朝代是开明的,哪个朝代是黑暗的,哪个朝代是太平的,那个朝代是混乱的,要研究人物和其故事,不能用一句〃封建社会〃,〃专制政治〃便概括了,中国历史不是这样的。
我们教小孩子读历史,不论小学、中学、大学,要讲故事、讲人物,不能只讲〃封建〃、〃专制〃等空洞的名词。我们中国历史上很少用空洞的名称来作分别。再如〃封建社会〃这个名称,是西洋的,我们把它翻译过来了,我们其实没有〃封建社会〃,我们只有〃封建政治〃。西洋历史上,是在罗马帝国崩溃后出现封建社会,中国是周武王周公统一了全国来推行封建政治,这个当然是不同的。又说中国是帝王专制,这个我们又不得不讲故事。譬如说汉文帝,他本身是个读书人,他一生最佩服的人是贾谊,本想重用他。因当时大臣们群起反对才用贾谊去做长沙王太傅,过了些时,贾谊回朝,汉文帝和他作通夕之谈,汉文帝自谓与贾谊别后,自己的学问不断有长进,这次再和贾谊谈话,必该有胜过他处,哪知这次长谈之下,汉文帝自觉一切还是不如贾谊。汉文帝那般欣赏贾谊,但仍不便在朝廷上重用他,只有再派他出去做梁孝王太傅,从这故事看来又哪能算专制呢,举此一例可知,我们要批评中国历史,不能单用空洞的名词名称来概括,何况还是由西洋翻译过来的名词,全部中国二十四史没有用过帝王专制四个字,不要人家说中国是封建社会,是专制政治,我们就相信就接受了,我们要看史实,切实的去看我们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用西洋名词来套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对的。我们教历史不妨自小学开始就多讲历史上的人物和故事,我们要讲三国的历史,我们就讲曹操,讲诸葛亮,讲刘备,他们是人物,有故事,也即是历史,这样一个小孩子读到大学毕业了,他就懂得怎样去批评历史了。
胡:钱先生不重概念化,这种教学方法很有价值。过去我也想过,中国如《春秋》,《左传》,《战国策》这些史书,都是从具体的人事出发,这种传统,其叙史本身就有教育作用,但后来治史的方针好像改变了?
金:中国正史如《二十四史》,从《史记》到《明史》,其中以人为主的〃传〃为重要,其他年、表、纪什么的就次要了。
钱:我们讲历史,要讲史实,史实又分第一层次,第二层次。第一层次就是讲人物,故事,第二层次就是讲政治、经济等等。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详详细细写在那里,我们只要翻开书本去学习就够了,这是学习历史。批评就不同了,批评是主观的,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看法。你们两位的看法很有见地。譬如说我们读《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这些书,都是讲人物和故事为主,后来文集兴起,各家文集的内容也都包有历史。
譬如说苏东坡,这个人的一生都记录在他的文学作品及他的全集里,他有文章,有诗,有词,有笔记,这些作品详详细细地写下他的生平事迹。苏东坡被贬黄州,他是怎样被贬去的,有一朋友送他一块地,他建了一茅庐,即是雪堂,有朋友送酒给他喝,他喝不完的酒,太太收藏起来,以备他想喝而又没有酒时之需,这些生活上的琐事他都记了下来,在当时,他自己也许没料到写这些事有什么意思,到我们后人研究宋史,研究苏东坡这个人,这些就变成很有意思的材料了,去读东坡全集把其他各项零碎故事汇集到苏东坡《赤壁赋》一篇文章内,便见首尾全备、纤屑毕俱,于是读苏东坡的《赤壁赋》便可知道他的人品个性生活修养,如此怎能不欣赏他,不佩服他呢?而同时对当时的政治背景、社会情况亦可参悟作准,所以读史又必读各家诗文集及笔记小说等,以见其全,又哪能用专制政治封建社会几个空洞名词来包括来代表。
西洋的文学与人,与历史是分家的。我们欣赏莎士比亚的作品,但我们对莎士比亚这个人一无所知,关于他的事情至今还在争论中。西洋文学写人、写故事是客观的,写的是别的人、别的人的故事。传统的中国文学家写的是自己的事,及其父母、子女、家庭和朋友,甚至是生活的记载,时代的描写。一个文学家的日常生活如到什么地方吃饭,遇到些什么朋友,也一一记了下来,我们后人隔了很多年代都可以知道。我们只要把他的笔记、文章、诗词并在一起看,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人生,从而看到他的时代和当时的历史。
又譬如陆放翁,他年老退休,几乎天天写诗即如写日记,一直写到八十几岁,我自己20岁左右在乡村教书,读他的诗,读得非常开心,非常有意思,好像自己也分享了他悠哉游哉的晚年生活,而他当时的一般乡村生活形形色色亦皆如在目前,绝不见丝毫有近于西方中古时期之所谓封建社会。又譬如曹操、诸葛亮、王荆公、司马温公等,我们只看历史而不读他们自己的文学作品,对他们便不能全面了解,我们一方面要看历史上怎样写,也要看他们自己怎样写,研究历史而不兼其文学是不够的。
胡:中国有很伟大的史官,但写事实,极少批判,历史上出现过史官为了争取明确地写下事实而不惜几代牺牲的故事,这种精神对当政者实在有极大的警醒作用。
钱:我们讨论文化,我的观点是先比较异同然后能批评优劣。中国文化不是一个人创造出来的,中国文化是整个的中国国民性之表现。
在中国,一个皇帝死了,后代送他一个谥号,如〃幽王〃、〃懿王〃,每个谥号都有一定的含义,有褒贬的意思。追封谥号的是儿子,但儿子却不能全权做主,要由政府舆论来决定,儿子当然要讲先王的好话,但他不能独行独断。秦始皇把此等显于褒贬的谥法废了,但中国以后历朝帝王的优劣在史书上依然一一记载得详细分明,以中国民族如此的传统心情,又如何建立得起一个专制王朝来。
你刚才提到史官,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制度。唐太宗有天忽然想看当时的史官这几天怎样写他,史官不允,唐太宗也没有办法。我们今天说〃盖棺论定〃算是给一个人的客观评价,而史官的记录是即日即时且守秘的,这岂不更加客观吗?你们办明报,天天有新闻记录下来,这些新闻过得十年八年就变成历史,史官的记录也是如此按日写的,即为此后正式写史的根据。
又譬如太史公,本来也是一史官,后来成了汉武帝内廷的秘书长,汉武帝本来非常看重他,后来为了李陵的事,汉武帝不得不依法官所判,定他死刑,但可以用50两黄金来赎命,50两黄金并不算很多,以司马迁的关系他是有办法筹得到的,但没有人敢借钱给他,于是他只有接受宫刑来代替死罪,汉武帝即刻提拔他为内廷的秘书长,他才得继续写他的《史记》。这些经过在他《报任安书》中讲得很清楚了。现在我们读他的《史记》,西汉一代直从汉高祖到汉武帝,司马迁心里不以为然的,下笔毫不忌讳。我们固然佩服司马迁写成《史记》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司马迁死后其书流传亦毫不为汉廷所禁止,这不亦大值惊怪吗。
我自己写《国史大纲》先后用了七年时间。对史料下的工夫,我不能说有八九成,至少也有六七成。蒋梦麟先生曾在到台湾后先后读了《国史大纲》五六遍之多。后来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见面,他问我:〃你写《国史大纲》怎么总是挑中国历史上好的一面来讲?〃我就反问他:〃所谓的好的一面是不是讲错了?〃蒋先生倒也同意我没讲错。我因说我书中亦并非不讲到中国史上坏的一面,若说我写好的多过了坏的,亦是历史事实如此。而且我以一中国人来写中国史,多写些好处亦应该。
胡:说到中国历史的好坏,今年春天,在香港办了一个出土文物展览,展品多是近年出土、由周代到元代的文物。一位德国女博士参观过之后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她看出土的秦俑与其他文物,很能表现出一种力,是力量之力,也是生命力之力,她问我这种力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在中国消失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钱:人类的文化是朝四个大方向来发展的,便是宗教、科学、道德和艺术。西方文化是宗教的、科学的,中国文化是道德的、艺术的。宗教和科学是外在的,道德和艺术是内在的;宗教与科学分别发展至最高峰时是互相冲突的,道德与艺术发展下去却是一致的、和谐的,中国人的最高人生境界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今天喝茶,这喝茶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发展。唐代的人喝茶用茶砖,茶里加奶,加糖,目的在解渴和充饥,依然偏近于功利的。到了宋朝,喝茶的方式改变了,有壶,有杯,喝茶艺术化了,到了明朝,更加讲究。又例如绘画,北魏时代,画是绘在壁上的,非常博大,也就是所谓的〃力〃吧,但画绘在壁上不能移动,不能保存,房子没有了画也没有了,画再好,能欣赏的人也不多。到了宋,画大多绘在绢上、纸上,可以移动,可以随着人由这里到那里,又可以保存,可以展览,让很多人欣赏到,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这不是一种好的发展吗?中国人画人像,着重眼睛与神采,我们求神似多于求貌似,写文章更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