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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1924莱蒙特:福地-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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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环绕住宅的果园里,也是一派空荡的景象:许多干枯的树木向天空伸出光秃秃的枝桠,剩下的也无人照管,簇拥着它们的荒草密密层层地盖满了没有耕种过的田垅。
  住宅本身同样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边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通往游廊的阶梯已经歪斜,钻进了地里;爬上游廊的葡萄藤才长出嫩绿的叶子,不知为什么就已枯萎,象一块块肮脏的黄布一样耷拉着。
  窗前的花坛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还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几朵大戟的黄花。
  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长满了乱草,遍布着田鼠的窝和被风吹来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里的气氛也令人不快,各间房里都很寂静,充满了潮湿腐烂的气味。
  办公室几乎空徒四壁,因为巴乌姆把公务员们打发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亚斯库尔斯基和几个看守近旁仓库的女人。
  工厂处处显出破产的样子。巴乌姆太太已经患病数月。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药味。
  贝尔塔带着几个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奥古斯塔夫人①和尾随着她的几只猫,她由于患齿龈炎②,老是包着脸庞。老巴乌姆一天到晚在工厂一楼的小办公室里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拉丁文。
  博罗维耶茨基照直走进了巴乌姆太太的房间,想跟她说几句话。
  她坐在床上,身边围着几个枕头,一双痴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着窗外摇晃着的树木。
  她手里拿着袜子,可是没有织,不时现出一丝苦笑,看了叫人难过。
  “你好!”她轻声地回答了他的问候。“马克斯来了吗?”她又问道。
  “还没有,一会儿就来。”
  他开始询问她的健康情况,夜里睡得怎么样,感觉如何等等,因为她的健康状况使他感到不安和难过。
  “好,好!”她用德语回答道。可这时她好象大梦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环顾着整个房间,久久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儿孙们的照片,又望了望钟摆。接着她想要织袜子,可这袜子却从她那骨瘦如柴、不听使唤的两只手中滑落下来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复说道,一面望着窗外那摇曳着的金合欢的长长的树叶。
  奥古斯塔太太①几次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总是挪了挪枕头后,便又离开,连她丈夫也没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边,却用一双血红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她那枯干的、灰中带黄的脸。
  
  ①原文是德文。
  “马克斯!”她低声呼唤着,听见儿子走近的脚步声后,她那死尸般的脸上活跃了片刻。
  马克斯进来后,吻了她的手。
  她也搂住了儿子的头,抚摸了一会儿,等他吃饭去后,又痴呆呆地望着窗外。
  午饭吃得总是很简单,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屋里凄凉的气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乌姆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驼了,脸色也变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围刻上了长长的皱纹,好象树皮一样。
  他力图打起精神说话,询问他们工厂生产的情况,可是他话不成句,说到半截就中断了。在他陷入沉思后,他也不再吃东西了,只是通过窗口凝望着米勒的厂墙,或者远眺特拉文斯基纺纱厂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玻璃屋顶。
  午饭后,他随即去了工厂,走遍了空无一人的厂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车间。然后他把自己关闭在办公室里,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万的楼房、工厂和烟囱,一面倾听窗外沸腾生活的喧嚣,这时感到一种无名的痛苦。
  现在他哪儿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闭在工厂这个小圈子里,要和工厂一起死去。
  用马克斯的话来说,工厂已经行将就木了。
  人们虽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救它。
  这家工厂同蒸汽巨人的搏斗中将要倒闭是无疑的,可是巴乌姆还没有看到这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继续斗争,而且决心斗争到底。
  马克斯的规劝、女婿们的规劝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规劝都没有用;他们建议他把手工工厂改成蒸汽机工厂,有些人甚至表示愿意用贷款或者现金资助他。
  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他几乎什么也卖不出去,因为春季对整个罗兹都是灾难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压缩了生产,限制了工厂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坚持斗争。
  他的周围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罗兹城里都传说老巴乌姆疯了,拿他取笑,后来人们也渐渐把他忘了。
  博罗维耶茨基吃过午饭马上就走了,这个坟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闷的气氛他已尝够,直等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松了口气。
  离露茜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要顺便去看望维索茨基。
  维索茨基的候诊室里坐着好几个病人,他正忙着,只随随便便对卡罗尔打了个招呼。
  “请原谅,等一等,待我给这个病人看完了病,我们就一块儿去我母亲那儿。”
  博罗维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后,开始环顾这间摆满了医疗器具、弥漫着石炭酸和碘仿气味的诊所。
  “走吧!”维索茨基总算看完了这个犹太人的病,还对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项,然后他说。
  “大夫,大夫!”犹太人走到门口后,又折了回来,乞求道。
  “什么事,你还需要什么?”
  “大夫,我还不放心呐!”他以微细颤抖着的嗓音说道,由于心绪激动,头也晃了起来。
  “我已经告诉您了,没什么大病,只要照我说的办就行。”
  “谢谢,我都照办。我开着买卖,有老婆,有孩子,有孙子,盼着身强力壮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问大夫您呐!”
  “我已经跟您说了。”
  “我记着呐,刚才我又想起点事儿。我有一个女儿。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病,连罗兹的大夫们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苍白,跟墙的颜色一样,什么墙啊,简直跟白灰一样。她的骨头疼,皮肤疼,两只手也疼。我带她去过华沙。大夫说:痨病!好啦,这个痨病得花多少钱呢?‘二百卢布!’我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呀!我又找了个大夫。他说我这姑娘得按压,于是把我从房里撵了出去。我到外面后,再听里面时,我那罗依采在叫唤。唉,我这当爹的可害怕了,就冲门很客气地对里面说:‘大夫先生,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说我是蠢货。嘿,可是她又放开嗓子叫起来了,这我就有点动火了,便使劲嚷道:‘大夫,这么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们姑娘是正经姑娘!’他于是又客客气气请我出去,说我妨碍他按压治病。我就在楼梯上等了一会儿,等罗依采一出来,嘿,她的脸红得象红布一样,还说她全身骨头节儿都舒服得很呐。过了一个月,她健壮得象一只鹅,这个按压治病法真顶用呐。——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法子。”
  “按摩。你快点说吧,我没时间。”
  “大夫,说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压治治呢!我付钱,您只要开口,我就给大夫您一块钱。再见,请原谅,我告辞了,我就走。”他喊着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出去了,因为维索茨基已经带威吓地逼近了他,好象要把他推出门外似的。
  可是马上又进来了一个肥胖的犹太女人,她刚一进门,就长声地哼了起来:
  “大夫哟,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马上就来!你先去我妈那儿吧,在小客厅里,等我给病人看完了病就来。”
  “这些病人真有趣儿。”
  “有趣得很呐。刚出去的那个,纠缠了我一个钟头,最后趁你进门就没付治疗费。”
  “是啊,这当然讨厌,可是象这样忘性大的情况,我想不常见吧!”
  “犹太人老是忘记给别人钱,老得提醒他们,多讨厌。”维索茨基陪他去见母亲时,有点不高兴地说。
  博罗维耶茨基从乡下回来之后,就认识了维索茨卡,因为他给她捎来过安卡的信,为了未婚妻的事,还见过她几次面。
  卡罗尔见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乐椅里。由于其他的窗户都已经拉上窗帘和帷幔,只有一道射进这间幽暗室内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呐。”她说着便向他伸出了一只纤纤的手,这手上的指头也很细小,呈圆锥形。
  “我来晚了,请夫人原谅,因为昨天实在来不了。机器运来了,整个下午我都得看着拆包。”
  “是啊,没有办法,请原谅我请您来,占了您的时间。”
  “我听从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因为一道阳光把他坐的这个地方晒得很热,他又随即躲进了阴影里。这道阳光还照在维索茨卡的匀称的身躯上,给她的黑头发增添了火红的色调,在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橄榄色,使她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闪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阳光吗?”他不由得说道。
  “我喜欢太阳,爱晒太阳。——米耶乔那里病人多吗?”
  “我看见他的前屋里有几个人在等。”
  “犹太人和工人吗?”
  “好象是。”
  “可惜没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还不收治疗费。”
  “看样子,他是以数量胜质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米耶乔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没关系。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们是靠自己剩下来的一点产业过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过多地关心大群大群的犹太人和各种穷人,他们也许不幸,可他们实在太脏了,还老往他那儿挤。当然罗,为了减轻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灾难,应该做点事情,可为什么专门机构的大夫们不做呢?这些穷人本来就不那么讲究,从小就习惯了跟那些破衣烂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脸上现出厌恶和烦躁的表情;于是赶忙拿着洒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象防备自己想起来的什么臭气似的。
  “没有办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爱他的病人嘛,这是他的空想。”他略带讽刺地回答说。
  “空想,当然是的。我甚至认为,每种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种空想,某种优美的幻想;因为有这种幻想,今天这样丑恶的生活才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为了这样的幻想可以献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么可以热爱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烂烂、满身烂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画着金色小鸟和树丛的嫩绿色的丝窗纱,因为从外面锌板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把屋里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缄默地坐了片刻,把头斜向他。这时透过窗帘射进来的碧绿和金黄的奇颜异彩的阳光便倾泻在她身上,她轻声地问道:
  “您认识梅拉尼亚·格林斯潘吗?”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流露出了些微的厌恶感。
  “认识,但只是从相貌上,在各种聚会中见过,不太了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说着,站了起来。
  她十分严肃地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次。
  她在儿子书房门旁听了听,那儿传出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卡罗尔好奇地注视着她的王后般的步态,因为室内幽暗,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很激动。
  “您知道这位梅拉小姐爱上了米耶乔吗?”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城里听到过这种闲话,但是我没怎么注意。”
  “已经满城风雨了!这可是损人名誉的呀!”她着重地补充了一句。
  “请原谅。我要说明一下:城里有人说,他们俩爱上了,都快结婚了。”
  “办不到!我告诉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办不到!”她虽压低了嗓音,但很使劲地嚷着,“我的儿子竟会跟格林斯潘的女儿结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铜色的光辉,她的高傲而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罗兹名声很好,她很高贵,聪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欢,所以……”
  “所以一无是处,她是犹太女人!”她低声说,表现出了强烈的、近乎痛恨的轻蔑。
  “的确,她是个犹太姑娘。既然这个犹太姑娘爱您的儿子,您的儿子也爱她,那么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么矛盾了。”
  他很果断地说,因为她的硬话激怒了他,显得可笑。
  “我的儿子可能连犹太女人也爱,可是不能想象我们的种族竟可以和异族血统,跟可恶的、敌人的种族结合。”
  “请原谅我冒昧地说,您话中偏见太大。”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安卡结婚?您为什么不在罗兹的犹太女人或者德国女人中间挑一个,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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