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枝花-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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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急走过,又要不放过。下文:
德山背却草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间问首座:适来新到的和尚今在哪里?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了。沩山云:此子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天无二日,世无二主,画八卦的只有一个伏牺。他是像一株芙蓉生在雁荡山最高处,便只是这株芙蓉花开得自在,此地没有佛,没有法,没有祖师,也没有英雄美人,但又是什么都没有失落放过。
但这株芙蓉花亦即是英雄美人的现在身。有人重重忧患,但他的人亦还是生在无忧患处。
德山禅师亦忧患,因为时节因缘,对世人要应病与药。如达摩见南朝佛事侈汰,其答梁武帝问便说造寺写经度僧,并无功德。所以虽是劝人为善,亦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今天必要是说的今天的话。而达摩为此被人嫉恨,他到了北魏还被同行的和尚们毒杀。假如我能画画,我要画出少林寺的达摩如雁荡山上的一枝花。
德山禅师见沩山禅师的这一则,雪窦颂曰:「雪上加霜!」但为佛法就有这样的激烈新鲜。
第五则 雪峰尽大地撮来
前山初夏晴阳,坐在萝叶半遮的纱窗下,读碧岩录的篇首垂示,只觉似听赶骆驼者的绳鞭一挥,「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气里,那彻底的、杀刺的一声响,不可以把来移到室内书桌上的稿纸上。但是这里的一则垂示不可不移写:
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时,卷舒齐唱,理事不二,权实并行,放过一着,建立第二义门,直下截断葛藤。后学初机,难为凑泊。昨日怎么,事不获已;今日又怎么,罪过弥天。若是明眼汉,一点谩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里横身,不免丧身失命,试举看。
垂示的说话大抵如此,读了会觉得这和尚太不善良。
然而古来忠臣每被奸臣害,善人多遭恶人欺,也要会不善良的好。旧小说里写打阵与打擂台,常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这层道理偏是学为圣贤之徒不懂得。他们不懂得圣贤之学原是泼刺的。也不是说善对恶要强硬,而是善与恶皆在边际上,自然有锋芒。善是在恶的边际上,所以小人把善语变为浮辞,而君子则能用恶语亦变为善语。禅僧又爱云「落草之谈」,而古来真命天子果然是多从落草为寇中出来的,如西汉刘邦与东汉刘秀。帮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杰更是多从落草中出来的。打学问的江山亦是如此。庄子里有叶公好龙,日夜想要见一见,一旦真龙降其屋庭,雷霆霹雳,大雨漂了屋瓦,吓得他躲进床下不敢出来。禅师的着语,便亦像这样的每每震骇得学者善人魂飞魄散。
举:雪峰示众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
尽大地这句话可作种种议论。或说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犹庄子说泰山小如秋毫,齐物平等之意。或说撮大地抛向面前,是万物现前、佛法现前。又有说你把大地抛来抛去,你的人又是在何处?……如此议论云云。但是听圜悟禅师道:古人言虽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为你这些议论,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
原来雪峰禅师撮大地这句话也只是个兴。像诗经的兴罢了。所以雪峰禅师又道: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你们且来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庙里大鼓打起来,和尚们与来庙里烧香的檀越们都齐集到院子里空地上做工事,于是大家与庙前的泥土草木阳光都高兴了,方纔的难题好象风吹无迹。
雪窦禅师颂曰:
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
此颂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细看来却又只是一层意思。此颂是把玄奘法师提出的「万法唯识」来了一个新的说明。
头三句是说宇宙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皆在我的悟识中,如明镜寂然不动。后二句是说,但不可误以为宇宙是主观的,惟因于识而有。你虽不见,但春天来了百花还是开。这里是在识中?是不在识中?用经典的话非常难以说明得令人满意,但是可以用诗来说明。王维诗里的辛夷花:
涧户寂无人 纷纷自开落
则读了使人觉得无有不足,无有主观客观的问题。
记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一位禅师说的,他说「问佛语要如闻冤家语」。宇宙皆是情事,漏泄的春光是经纶。西厢记拷红唱的:
夫人你得罢休且罢休,
其间何必苦追求?
所以雪峰禅师不叫人必要追究一句话下去,却大家来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应当是大家下田里插秧。这打鼓里有辛夷花的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第六则 云门十五日
举: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此言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而只问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没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
今年春假我与堂妹去日本玩,在大阪看了相扑。日本的相扑,一年春夏秋冬四场,每场十五日,力士分东西横纲、二人至三人,横纲最强。下去是三役:大关、关胁、小结凡五六人。再下去是前头约十六七人。亦皆分东西,轮序相扑,每人一日一次胜负,十五日就是十五次胜负。这相扑就用得着云门禅师的话。力士登场,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绩,或过去数日的胜负,去想它只会造成心理负担,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几日了,若去想这个,会徒乱人意,不是骄便是怯。要只当今天是初日,是面临着初胜负,纔是气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气的日子亦是险绝的日子。这是我们借住了几天的日本人家的主人,他讲说给我们听的。
这家日本人家的主人是财界人,他家的茶室里挂有中国人写的一张小条幅,是:
初出茅庐
四个字。他给我解释一个人当到了大臣与社长,亦仍要如当年初出学校时,那一段日子最是可想念。几天前龙兴寺的方丈来,见了此四字,他合掌说:「日日是好日。」
此则雪窦禅师颂的是,在好日子里山河大地皆是写的我自己。颂曰: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浪藉。
此段圜悟禅师解说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么人境界,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且喜没交涉,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烟幂幂也不是,直饶总不恁么,正是空生岩畔花浪藉。」这空生岩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缅想。而底下意思一转,却曰:「也须是转过那边纔得」,就是要转过现实那边。即是像相扑的初日,像初出茅庐时的艰辛,亦可同时有空生岩畔花浪藉为其境界。即是像红楼梦大观园的悲欢愁绝,亦是有着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河畔的悠悠岁月为其境界的。
这空生岩畔的境界,是比什么实存主义都更说得好。实存主义里没有惆怅,而空生岩畔的境界有愁怅。颂的末句说:「莫动着,动着三十棒。」可是,却早动了出来了。
第七则 法眼问慧超
垂示云:声前一句,千圣莫传。
古印度外道有声论,佛破之曰:声是无常之物,妄识所作。中国的禅僧却不如此否定声,却是要追究到声前一句。
其实古人提出了声的问题,是非常伟大的,譬如圣经里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一派的创见,而是印度民族的古传。声是息所为。闻呱呱之声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可惊喜。声是息之成为呼吸之气而发出的。声是呼出。
万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声。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气。水石相激而有音响,但响不即是声。发声是动物纔会。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发声。所以婴儿的初声是惊天动地之事,而植物种子开坼时与花苞开坼时的啪!啪!则是响。这响也惊天动地。
万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声,故形比声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一块青色小黑板与无灰粉笔,觉得新鲜别致,便买了来当地架起放在楼下客厅里,放学回来的堂妹与几位同学与我便在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划划,写起六书来。大家都是、刚在国文课堂里学得来的一知半解的知识,也像这块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人在楼上房里看纱窗外的树影子,忽然想起六书何以象形在谐声之先,原来是这个道理。又想起中国的造字怎么能把声与形联结在一起,这真是有本领。
在进化史上,是先有壁画,后发达语言。然而什么又是「声前一句」呢?声前是息,但是未成一句。这个理再也难解说。而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声论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论的有些执着。释迦破声论,其价值在于他对于声提出大疑,并非否定了;若他否定声,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圣经里说太初有言,言与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说「言灵」,这都是对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说德在言之先,则更提出了言的由来与生成的问题。而禅宗对此的解答是声前之机。
要追寻声前一句亦并不太远,只在造句之初的那一机。此机之端,且亦处处存在于既成的好句子里。要问未有天地时如何?答:是在于现物里。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一岁多,他会得自己造言语,看见汽车,他说「蒲蒲」。他在起坐间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一惊异,告诉外婆「白嗒白嗒」,他会这样叫万物的名字。他妈妈在火炉上取盘子,落地打碎了一只,这小孩就一遍又一遍告诉外婆与我。他在火炉边与地板上用手势比拟,说「噶打吧!」激烈地,重复地,在说妈妈跌了盘子。他这「噶打吧!」与手势比拟,现在使我想起了六书的谐声,声与象形结合。想起古人造六书的辛劳,看着小孩的创意与新形,便真是圜悟禅师在这垂示里说的:
从前汗马无人识 只要重论盖代功
举:僧问法眼禅师,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禅师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马功劳吗?今天你自己出阵是。雪窦禅师颂云:
江国春风吹不起 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 痴人犹戽夜塘水
前两句是说历史上充满消息。后两句是说你也不必寻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当佛是师,而是冤家,则思佛慕佛即是于你自身之亲。有李商隐的两句诗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鲤鱼去 一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第八则 翠岩眉毛
举:翠岩禅师夏末示众云:一夏以来,为兄弟说话,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云:作贼人心虚。长庆云:生也。云门云:关。
三姊从日本回来,我们天天玩。她见我桌上摊着日本大正版美浓纸大字印碧岩录,问我写到第几则了。我就来考她,要她读了这一则说来听听。她笑道:昨天你不在,我进来已读过一遍,竟是一点也不懂。你且说说,为什么翠岩说到眉毛?又是什么作贼心虚?还有最后两句也不懂。
我想了想,只觉真是把翠岩无可奈何,且先来说这里的一个贼字吧。我乃节引了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的诗:
临流筑台距太行 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贼 小不为霸大不王
想必翠岩禅师讲的佛法,也是为霸为王,所以说他是作贼了。
三姊道:但是这是人家谤他,难道他自己也心虚?我说因为人家都没有这样做,惟他一人这样做,所以他觉得不好意思。三姊听了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辉,说:好可爱!又道:「啊,我这纔明白了,现在我来说柴山康子的话你听。」
柴山康子是日本能乐舞者女子第一人,她的师父野村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侠情与正音可比明末的苏昆生。我三姊与柴山相识,她说给我听:当柴山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时,与几个同学相伴野村先生走在街道上,见有个小孩迷失了在那里哭着找妈妈,有些人都在看,却没有一个出手帮忙。于是柴山就理直气壮的走上前去带那小孩托了警察局,然后又回来原处同行。却听野村先生道:「柴山做了好事哩!」语气不像是嘉许。柴山和三姊说:彼时我总不知先生何以要这样说,三十年前的事,近来我纔彷佛明白了。
三姊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