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妾本闲凉)-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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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济等了有一会儿,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了,当下便是一笑:“看来是薛小公子人不在,或者不愿意了。既然如此,便就此作——”
“等一等!”
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内堂的方向传来,一下将他的话打断。
一个“罢”字,才堪堪蹦到舌尖上,这一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收了回去。
孟济听见那声音,就有一种松了半口气的感觉,连忙回头去看。
一道不高的身影,已经从内堂跑了出来。
大约是跑得比较急,他脚下险些踉跄了一下,小胸膛也起伏着,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也急促,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内堂中艰难考虑的薛迟。
他直接跑到了堂中来,却也不看别人,只来到了顾觉非的身前。那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嘴唇也紧抿起来,一双乌黑的眼仁里,是认真到了极点的神色。
竟然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开问:“你真的能教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看见薛迟出现,又站在了顾觉非面前,才有人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薛况的嫡子啊!
只不过,这询问顾觉非的口吻,未免也太简单直接了吧?
众人不由都去打量顾觉非的神色。
可顾觉非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座伫立在海边的高山,任由海浪拍打,岿然不动。
“考虑良久,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浅淡温雅的嗓音,带着不变的从容与镇定,更不用说那一身的气度。轻而易举地,就让人生出一种不得不信任、不得不仰视的感觉来。
薛迟两手垂在身侧,紧握成了拳头。
但慢慢地,又松开了。
他定定地注视了顾觉非许久,目中便多了一丝硬朗的坚毅与刚强,竟然将衣袍掀起,长身而跪——
“学生薛迟,愿拜顾先生为师!”
分明稚嫩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有一种坚决之感。
阅微馆中众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却齐齐安静了下来,二楼上的陆锦惜与永宁长公主,却都不由自主,豁然起身,惊讶地看着下方。
薛迟年纪尚幼,身子小小的一团。
可在长身跪在顾觉非面前的时候,已然有了一种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概,让周围不少人有隐约的动容。
就是孟济,都有些没想到。
他愣了一下,才连忙将先前已经准备好拜师贴翻开,朗声宣读出来:“学生薛迟,庆安七年生……”
帖子里写的都是薛迟的出身籍贯性情及拜师的情由。
一字一句,清楚极了。
孟济宣读完后,便将拜师帖递给薛迟。薛迟接了过来,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呈给顾觉非。
这便是投拜师帖了。
学生呈上,先生收下,便算是收了这个学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顾觉非去。
顾觉非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目光却落在了薛迟的脸上:这一张忽然有些酷似薛况的脸。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坚毅,一样的藏着一种男儿气概……
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天地,不跪鬼神;跪父母,不跪权贵。
如今薛迟这一跪,却是真心实意地要奉他为师,渴盼从他这里得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这一刻,顾觉非的心底,竟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沉重:心里想的时候是一回事,可当人真真切切跪在自己面前了,才知前尘恩怨尽数涌来,是什么感觉……
一片寂静中,顾觉非竟然没动。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拜师帖,凝望着薛迟。
“乃父薛况,戎马一生,功在千秋。然一朝殒身,埋骨沙场,与匈奴之战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终为我大夏百年憾事。”
“我虽与他相交不深,却曾仰其英雄气概,亦惋其早逝英年。”
“今日收你入门,不祈你铁甲征战、建功立业,但求栋梁社稷于庙堂,饱食黎民于江湖……”
话到最末,却像是喉咙里有千刀万剑在划!
握着拜师帖的手半笼在袖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顾觉非手背上,那因为用力到了极点而突起的青筋……
即便是薛迟,也只能看到这曾与自己父亲齐名的男人,那一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脸。
唯有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刻在了他脑海中。
“学生受教。”
他躬身一拜,起身后又加三叩首,一拜三叩首,行的便是拜师礼中最重的“三拜九叩大礼”。
每一拜一叩首,皆毕恭毕敬,没有半分的松懈。
这一刻,整个阅微馆都安安静静地。不知道是为昔年那个葬身沙场的大英雄,还是为了顾觉非眼前这一席话……
唯有永宁长公主。
人站在陆锦惜的身边,远远看着下方那一幕,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顾觉非说的“仰慕”和“惋惜”,只觉得骨头缝子里都在冒寒气。
声音,只从牙缝里挤出来:“虚伪!”
作者有话要说: 并没有时间试飞我的无人机……
☆、第72章 孤盏照影
什么“百年憾事”; 什么“仰其英雄气概”,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正是他顾觉非自己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满面的假仁假义,如今还收了薛况的嫡子为学生; 说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圣人理”“先生训”!
更可怕的是……
在这人潮拥挤、甚至整个京城都为之瞩目的阅微馆,知道这一点真相的人,除却顾觉非自己; 也就她一个!
说什么薛况谋反无人知,他顾觉非做的这一切,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
这一瞬间,永宁长公主都说不出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站在阅微馆;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却根本无力去阻止; 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世人。
纵是在风云起伏的朝堂站过十数年,可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在此地再立足哪怕片刻!
“不看了; 绣寒; 我们回去。”
还没等身边的人有所反应; 永宁长公主已经直接吩咐了一声; 一拂袖,转身便走。
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包括绣寒在内,都跟着愣了一下。
薛迟小公子的拜师仪式; 不是还没完吗?这才拜到顾觉非,后面还有计之隐呢……怎么长公主就走了?
便是陆锦惜,都有些诧异。
她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那两个字只却只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敢确定,一时回过头来,只瞧见了永宁长公主那冰雪封冻似的侧脸,依旧带着沉浮朝堂风云十数年的威仪,却似乎……
添了一点点的,怒意。
她一身华服,如同行走在重重宫门中一般,沿着走廊,直接下了东南角的台阶,便朝着阅微馆外面去。
似乎,的确是要离开了。
她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
虚伪?
说实话,即便陆锦惜知道顾觉非是只画皮妖,可却并不觉得他刚才一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一刻的顾觉非,有些……
太过真实。
这一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永宁长公主早先对顾觉非的评价,还有如今这不大确定的“虚伪”二字,还有那离开时的神态……
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吗?
想了想,陆锦惜看了楼下一眼,直接吩咐道:“白鹭,青雀,你们俩留在这里,看顾着大公子和迟哥儿,我下去送送婶母。”
“是。”
永宁长公主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鹭青雀就更不知道了,这会儿只恭声应着。
陆锦惜于是提着裙角,也从东南角的楼梯下去。
这会儿薛迟已经在拜计之隐了,周围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注意力倒全都在大堂中,倒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她。
此时天已近暮,阅微馆外夕照昏昏。
永宁长公主那一架奢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馆前的山道旁,永宁长公主正扶着一个侍女的手,即将钻进车内。
“婶母——”
陆锦惜连忙上前来,唤了一声,躬身一礼。
正要进车内的永宁长公主,顿时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迟哥儿不是还在拜师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陆锦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差,一眼就看出来她心情的确不大好,心念转动间是越发好奇原因,但面上却是做出有些惶恐的神态来。
“侄媳方才见婶母匆匆离去,有些担心,您没事吧?”
她双眸潋滟,却有几分柔软的光芒。
这是一双很容易打动人的眼。
即便是永宁长公主也无法否认:她本有满腹的怒意,无从宣泄,可在一触到这样的一双眼时,却化作了满腔的无奈。
“放心,没什么事。不过年纪大了,馆里人多,不大透得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注视着陆锦惜,却偏偏叹了一口气。
“今日迟哥儿拜了好先生,你是他娘亲,不在一旁看着总是不好。赶紧回去吧。”
“婶母没事,侄媳便放心了。”陆锦惜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边弯起一点弧度来,于是又一躬身,“那侄媳恭送婶母。”
“嗯。”
永宁长公主点了点头,便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马车。
车夫,依旧是那个黑衣侍卫。
只是今日的永宁长公主,竟没有心情去与他再说什么话,进了马车后,便斜斜靠在引枕上,抬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想要借此缓解内心那种压抑的感觉。
绣寒就跪坐在她身边,十分担心地望着她:“长公主,您……”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永宁长公主已是闭了闭眼,忽然打断了她,呢喃了一声:“绣寒,本宫这几天梦见驸马了……”
绣寒顿时愣住。
随即,一股寒意从她心底升了起来,穿透到她四肢百骸,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永宁长公主只垂着眼眸,也看不到她的反应,但心里能料着。毕竟绣寒跟了她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未必完全清楚,可十之七八是能猜着的。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了。
车辕辘辘,很快远去。
清风从湖面上吹去,越过山林,掀起了马车周遭的帷幔,看上去像是一面远去的风帆。
陆锦惜就站在原地,目送着。
直到这车驾不见了影踪,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的阅微馆,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往回走去。
*
馆内,拜师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末尾。
薛迟在拜过第二位先生计之隐、听了先生的训诫后,又与其他几个入选的学生一起,一同拜谢了这一次考试的其他几位大儒。
到这里,便算是礼毕。
孟济走出来,说了几句“承蒙抬爱”之类的客气话,众人便也知道,阅微馆之试,算是到此为止了。
“唉,早知道会有很多人来,可也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是啊,我连第一轮都没过。”
“别提了,就连今年山东乡试第一都没能被选中呢,咱们这算点什么啊?”
“可人家一五六岁的小孩儿都选中了啊!”
“那可是大将军的血脉,你能比吗?能得两位先生青眼,总归是有理由的。”
“也对啊……”
……
此次阅微馆之试,没被选中的自然是大多数,心里自然有千般百般的无奈。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就这么一次,把握不住,学识不硬,没被选中也只能怪自己罢了。
一时之间,馆中自然都是感叹之声。
人们潮水一般地来,又潮水一般地去,自然也有文人雅士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了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准备晚些时候继续游玩。
至于今天成功拜师的几个,却都没急着走。
拜师是一回事,去学斋上学又是一回事。
前者不过是个仪式,后者却都是琐碎,且不同的先生有不同的习惯,总归要在这时候交代清楚。
学斋自然是有的。
如今定名为“行知学斋”,设在京中贡院对面,与国子监相距有半条街,可算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不过诸位先生却都不是特别得闲的人,所以并不对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做严格的要求。
唯独薛迟。
年纪小,学识浅,而且还有两位先生。更不用说,其中一位先生顾觉非即将重新入朝,会是个大忙人。
所以他得要明天下午就去学斋,上午的时间则留给他准备上学需要的书本。
“今日我与其他几位先生还有些事要谈,所以你需要的准备的书本,我晚些时候会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顾觉非就站在大堂的山水画下面,注视着肃立在他身前的薛迟。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