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妾本闲凉)-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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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惜与涂氏一道到了楼前,抬眼便瞧见了那高悬着“影竹”二字的牌匾,竟被震了一下。
“好疏狂的字……”
笔墨饱满,一气呵成,挺拔如翠竹苍苍,萧疏则似冷梅欹斜。
那“影”字的三撇,更是连成了一画,拉了下来。飘逸中更见力度,像是长河忽然坠落九天,竟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这里改建前原本不是戏楼,乃是顾家大公子藏书的地方。后来他搬到府里另个地方去住了,书也跟着搬走,这里才改成了戏楼。”
涂氏不大懂这字好不好,只是瞧见陆锦惜在看,便说了一声。
“这匾额也是他当年些的,没拆走,留下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顾大公子的字……”陆锦惜这才恍然。
其实有些意料之外,可细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非这样一手有气魄的字,哪里又能挣得来满天下的名气?
陆锦惜不赞同以字识人,但字写得好的人,总不会太差。
先前她从旁人处听闻的顾觉非,真真假假,似水中月、镜中花,隐在一团迷雾里,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如今看了这字,她才觉得:确是有这么个人的。
一下就真切起来了。
“他可是一字千金的主儿,这匾额拆下来也能卖不少的钱呢。”
涂氏难得开了句玩笑。
陆锦惜看得有些收不回目光,倒想找个帖子来临临。
听了涂氏的玩笑,她也笑起来:“您还别说,这字是值得起的。”
“我也不懂文人们的事情,你说值得起,那便值得起吧。”
涂氏知道陆锦惜出身书香门第,看这个自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也不反驳。
两个人在这匾额下略驻足一会儿,也没留多久,便一道入了楼。
楼上已宾客满座。
几位贵夫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唐氏照旧坐在主位,一见了陆锦惜与涂氏携手上来,她连忙招呼,请她们坐下。
为了方便看戏,戏楼里排的都是长方桌案。
桌上放着一应的蜜饯点心果盘,人只坐在一侧,正好面对着戏台子。
陆锦惜落座在了唐氏右手边,涂氏则在陆锦惜的右手边,周围一片也大体是同地位的贵夫人。
其他命妇与官家小姐,则安排在楼两侧。
只一扫,陆锦惜就看见了那头刚坐下的叶氏,还有站在不远处正在跟卫太傅夫人董氏说话的卫仙。
卫仙当然也看见了陆锦惜,两只眼睛都在冒火。
陆锦惜想也知道,她被早上马车的事情坑得不清,见她此番形状,不仅不怒,心里反倒发笑。
于是,她远远朝着卫仙,便挂出了一个纯善到了极点的温柔笑容。
那一瞬间,卫仙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
可偏偏此地又是太师府,即便有满肚子的气,也实在找不到地方撒,必得硬生生憋回去。
一时间,她脸色都青了。
陆锦惜见了,心底半点负疚感都没有。
她只当没看见,也不管卫仙心底如何恨她,便云淡风轻,收回了目光。
身边的唐氏,正接了大丫鬟秋雨递上来的戏单。
“夫人,先才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叫人把戏单递给了前厅。老爷并诸位大人已经点了几出,又说他们一会儿便来,这戏单送回来,也请夫人安排着,只管叫在座的夫人们都点了爱看的。”
“嗯。”
唐氏应了一声,便伸手一翻戏单。
上头都是前厅的老爷们圈出来的戏。在寿宴这种场合,当然是大家都点的喜庆热闹的戏,一眼扫过去几乎都是,没什么不妥。
只是……
在眼见着就要将戏单合上的那一刹,唐氏眼皮一跳,看见了末尾被圈出来的那一行字,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
“这一出《云阳法场》,谁点的?”
陆锦惜一下就听见了,也跟着诧异起来。
对戏曲她没什么研究,但是这一出《云阳法场》,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名字。
看唐氏这模样,怕是这戏点坏了。
秋雨当然也是战战兢兢的,只是不是因为这戏,而是因为点戏的人。
她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老爷点的。”
老爷点的?
顾承谦?
唐氏一下就愣了:谁能想到,点戏的居然是自家老爷!
《云阳法场》乃是《邯郸记》里面的一出,主人公要斩头了,却迎来了转机,勉强由悲转喜,放在寿宴上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问题,出在《邯郸记》本身。
这戏改自出了名的《枕中记》,讲的其实是“黄粱一梦”的故事。
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路经邯郸投宿一小客店之时,遇到了仙人吕洞宾。他向吕洞宾尽述自己此生的不得志。
于是吕洞宾给了他一个瓷枕,令他枕着入睡。
在梦中,卢生历遍了世间的繁华,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考进士当官,甚至带兵打仗,三番两次被政敌陷害,甚至险些被砍头,最终才沉冤得雪,重新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位极人臣。
五十来年后,他因纵欲得病,即便满门荣华也救不得,一命归西。
这个时候,梦也就醒了。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时间根本没过去多久,客店里的黄粱米饭都还没煮好!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在吕洞宾的点化下,卢生幡然醒悟,不再汲汲营营,跟着吕洞宾,去蓬莱仙山桃花苑,当了扫花使者。
整个戏的重心,自然是在梦中那些事上。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一些脏污隐晦,都在戏文里,老百姓们很爱看。可在官场上,《邯郸记》几乎是从来没人点的。
看了会膈应。
现在,竟是老太师自己点了这一出戏。
唐氏心里揣度,最终还是展了眉头,只道:“既是老爷点的,想必也是心里喜欢,叫人唱了就是。另点上一出《还魂》吧。”
秋雨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唐氏又将戏单向陆锦惜那边递:“诸位夫人也都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都一并点来看看。”
听戏时间也就一个下午,在场诸位夫人都是排过各家的寿宴,很懂规矩,知道回头还要排晚宴,只掐着数略点了几出,不占太多时辰。
涂氏给补了一出《闹学》和一出《游园》。
陆锦惜不爱听戏,只对方才唐氏特意问过的《云阳法场》感点兴趣,所以也没点,由着戏单传到了别处去。
待戏单在场中转了一圈,赴宴的男客们便也打前厅过来了。
浩浩荡荡一群达官贵人,里面还有不少的贵族公子,一时引得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注目。
陆锦惜一眼就看见,永宁长公主竟走在最前面,身边有个人。
远远瞧着,一身锦袍,上了年纪,头发胡须都是花白,但此刻正谈笑,倒也算是精神矍铄。
举手投足之间,自是有一朝重臣挥洒自如的气度。
这肯定就是今日的寿星,太师顾承谦。
他们一路过来,彼此谈笑,又有几个对着影竹楼的牌匾赞不绝口,之后才陆陆续续入了座。
宾客到齐,戏单妥当。
戏台子上,戏便也终于开演。
“当啷当啷……”
锣鼓一响,整个戏台子上便热闹了起来。
先演的是涂氏点的《闹学》。
陆锦惜手里磕了几把瓜子,又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来吃,细细听着,竟然也能听懂。
这戏班子底子很好。
昆山腔,生旦净末丑,从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说那一开嗓时候婉转多变的华丽腔调。
实在是漂亮极了。
一出接着一出演下来,楼上的娇客们如痴如醉,楼下的达官贵人们,看到爽处,则时常推杯换盏。
整个影竹楼里,热热闹闹。
没一个多时辰,一出《还魂》也结束了。
杜丽娘也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续了前缘,楼上的小姑娘,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偏偏嘴上还挂笑。
陆锦惜这等的“老江湖”,自然镇定自若,心底没什么感觉。
她性情素来寡淡,不容易被感动。
听戏,也不过觉得好听罢了。
“咔。”
又掰了一颗瓜子。
陆锦惜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戏台上,先前一出戏的人已经退下,没一会儿便已换了新的上来。
“咚!”
一声鼓响。
几个差役扮相的押着一个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气势汹汹走上。
随之似号角铮鸣,苍凉之音骤出。几声锣鸣后,凄迷的曲笛声伴着三弦拨动,一时缭绕而上,竟哀婉不绝。
台上那老生裹着头,垂着首,嗓音似山势,逶迤曲折:“排列着,飞天罗刹……”
声音里,千回百转,顿挫里竟藏着千般万般的悲怆!
一个“刹”字,在喉咙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只震得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陆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听得毛骨悚然!
整个热闹的影竹楼,也在此刻,齐齐一静。
下一刻,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鼓点乱飞,明锣敲动,响板跟随,竟是这几个差役,将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这可不是那一出《云阳法场》吗?
座中人,包括陆锦惜,都一下判断了出来,不由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前面坐着的顾太师,半点反应都没有,还跟永宁长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众人一时都不怎么敢说话,只静悄悄地听着。
这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氛变化,陆锦惜当然感觉到了,心下觉得古怪,只竖起耳朵来听戏,一面听,一面瞧着下头。
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