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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剑舞者-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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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奈地摇摇头:“可怜的小巴莎,你真该留在北方。” 

  我本想在苏拉的帐篷里过夜,但她很在乎赛尔赛特部的规矩,坚持把我赶了出来。——在她看来,两个独身女子和一个未婚男子共处一帐是不成体统的。我裹着条毯子在帐外地上缩了一夜,闻了一晚上毯子上的羊骚狗臭。这种味道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唤醒了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回忆。 

  我每天坚持锻炼,努力伸展僵硬的肌肉,适应刚长出的柔软新皮。我拿着“绝击”,一练就是好几小时。孩子们聚集过来,睁着聪明的黑眼睛惊奇地看着我,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不安与恐惧依旧挥之不去。当我在帐篷与马车间走过,回忆起自己与它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时,我觉得又压抑,又反胃,又害怕。是的,沙虎害怕了。我想离开和过去有关一切——我必须离开。但是,黛还没有复元,我不能走。 

  毕竟,我和她有约在先。我只有两个选择:完成任务,或是自毁名誉。 

  术客来找过我一次。他看了看我脸上的爪痕,又看了看我胸前那串虎爪项链,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不过,我还是及时捕捉到他眼神中的酸涩:他能解读过去,现在与未来。他是个狡猾的老头儿,也是个有主意的术客。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唇扭曲成丑陋的形状。 

  他恨我。 

  不过,他恨我绝对不及我恨他。 

  他不对我说话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妇人们完全拿我当空气。按赛尔赛特部的习惯,除非出于礼貌,已婚女人是不会随便跟其他男人说话的。她们尤其不愿对我开口,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更是如此。她们还记得过去的我。 

  陌生的少女就不一样了。她们比妇人们更自由,常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我。可是,被她们这么一看,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又高又壮,反而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虚弱,很无助。 

  赛尔赛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部族。他们皮肤光滑,泛着金褐色,不像汗吉人那么黑,身上也没有花纹。所有赛尔赛特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大多矮小精瘦(虽然很多苏拉这样的老女人有发福的趋势),灵巧敏捷,和黛很像。不过,赛尔赛特人并不好战。 

  他们是游牧民,逐水草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沙一样来去匆匆,随处停留。他们崇尚自由,传统,团结互爱。他们的客人常常因自己无法分享这种部族之爱而惋惜。 

  他们让我感到惭愧。而这正合他们心意。我不是赛尔赛特人。虽然我曾经和他们同住,但我迥异于赛尔赛特人的体格和肤色使我永远不能融入他们之中,我的绿眼睛让我成了永远的外人——连我与生俱来的剑技也让我倍受排斥。 

  没错,对他们来说,我从来都是个外人。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这就是人生头十六年里,我从他们那儿学到的重要一课。

十一…十三 

  

  沙漠癫狂症是很可怕的。它把人的大脑变成一只筛子:留下一些记忆,漏出去一些记忆,然后用逼真的梦和幻象填补记忆的空缺,——十足鲜活,足以以假乱真。如果没有别人点破,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我向黛解释这些,但她根本听不见。她还待在苏拉的橘色小帐篷里,躺在一张小毯子上,身子正一点点复元。不过,我不知道她的理智是不是也在恢复。她身上涂满阿里亚树膏。苏拉给她缠上一层潮湿的亚麻布,以保持皮肤的湿度。她大多数时候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一具尸体,又像一只束缚在旧壳中的昆虫。不过,至少她还在呼吸。 

  ——而且在做梦。 

  我的日子过得规律极了:吃饭,运动,吃饭,练剑,陪黛。每天下午,我在她身边一坐几小时,不停地对她说话。虽然她没有反应,但我不在乎,我只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她低语着,呻吟着,说着胡话,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北方话。 

  有时候,我们俩都静下来,心照不宣似的沉默着。苏拉去帮其他人干活了,黛还在睡梦中,我则盯着帐面的纹理出神,(几乎徒劳地)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我已经重新回到赛尔赛特人中的事实。我已经离开他们十六年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看起来这些年间他们变化不大。虽然苏拉已经成了中年妇人,再不是我记忆中的少女,当年的孩子们也都已经长大,但他们继承着部族的传统理念,用和上一代同样的方法培养着下一代。老术客还和以前一样奇怪,好像永远不会衰老:他严厉得要命,愤世嫉俗,咄咄逼人。每当他向我望来,我都觉得他是只装得太满的酒袋,每时每刻都往外泛漏着无言的愤慨。 

  我坐在苏拉的帐篷里,感慨着时间流逝。除了庞加和庞加里的事物,一切都在改变。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我。 

  我琢磨着世事变迁,心里一阵阵无奈,一阵阵绝望。 

  苏拉无声地进来,但我没有注意她。她经常这么静悄悄地来了又去,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这次,她把一个小小的皮包裹丢进我怀里。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身蓝色衣着。那种蓝像极了庞加无星的夜空。她的黑发服帖地向后梳去,其中点缀着银色的发饰。“我一直帮你保留着它们,”她说,“我知道,我死前还能见到你。” 

  我看着她泛着金色光泽的脸。她的眼角已经出现细纹,双颊下垂,腰部,胸部和双肩都因发福而显得笨拙。但我一看那对赛尔赛特人特有的沉静黑眸子就明白了:苏拉已经接受了我,——不是过去的我,而是现在的我。 

  我慢慢地拆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东西来:一把一头钝一头尖的短矛。当年矛的主人曾细心地用碎石打磨这武器。他有一双比同龄男孩都要大的手。那时候,这把矛足有我半人高,但现在它只有我半臂长。 

  木头的颜色比我记忆中更黑。但我随即意识到,那黑沉沉的颜色是矛身上干涸的血迹。歪向一边的矛尖上还留有有爪印齿痕。我又一次握住木杆。回忆涌来,多年前的感情与体验似乎也和回忆一起复活了。 

  惊奇,决心,绝望,恐惧。当然,还有痛苦。 

  不过,种种情绪中,最强烈的还是少年时几乎让我送命的叛逆与不驯。 

  包里的另一件东西还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块刻成沙虎形状的骨头:四条短短的腿,一截秃尾巴,大张的嘴里还雕着细小的虎牙。时间已经将骨头变成了褐黄色。即使是货真价实的沙虎,毛色也不过如此。虽然虎眼和虎鼻处的刀痕已经磨平了,但我仍然能看见淡淡的痕迹。 

  现在我的手比当年大得多,骨雕小虎轻轻巧巧地躺在我右掌里,我只要合上五指,就能把它遮得严严实实。十六年前,我的手还太小。那时,我每天晚上都抚摩着小虎,在骨头耳朵边默念着巫师教我的咒语,希望能唤来一只邪恶的凶兽,帮我吃掉我的敌人。 

  是的,我相信魔法。我知道它的力量,所以无法质疑它的存在。虽然很多所谓的魔法都是骗人的把戏,但世界上也有真正的魔法。对于疯狂追寻魔法力量的人,真正的魔法会彻底改变他的生活。 

  获得这样的力量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合上手掌,握着光滑的虎雕,抬眼看着苏拉。我掌中还留有那柄北方武器留下的冻伤。 

  苏拉的眼中满是同情。她完全理解这玩具和短矛对我的意义。我把它们放回她手里:“帮我留着它们……不要忘记那些属于我们的美好夜晚。” 

  她手上接过包裹,嘴却抿了起来:“你竟然还觉得以前的日子很美好——” 

  我打断了她的话:“以前的日子就别提了。我现在是沙虎,以前的日子……我已经忘了。” 

  苏拉的脸色很严肃:“以前的日子没有消失,——忘不掉,也不可能忘。术客记得,我记得,整个部落记得……你也记得。正是因为过去那些日子,你才成为了今天的沙虎。” 

  我决然地摆摆手:“是刹度把我变成沙虎的,这和赛尔赛特人没关系。”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里没有人教过我该记什么,想什么,说什么……盼望什么。”我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虽然我有些虚张声势,但苏拉没吃我这套,她微笑起来,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我从她眼睛里看见一抹苦乐掺半的神色。“沙虎已经不再独来独往了?” 

  她当然是在说黛。我看了那裹着麻布,浑身晒伤的北方姑娘一眼。不论是人还是兽,沙虎从来都不喜欢与同类为伴,它们是孤独的野兽。但是,我正要开口否认,话却卡在嗓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那只死在我剑下的雄虎,——那只为了保护雌虎和幼崽而死的雄虎。 

  我笑了:“这只沙虎不过暂时和北方女人结伴罢了。” 

  苏拉跪下身子,把矛和骨雕重新包起来。她抬起下巴打量着黛。“这姑娘情况很糟,不过她身子够结实。若是其他人,即使晒伤没有这么严重,也早该送命了。我想她不久就会复元的。”她扫了我一眼,“把北方人带进庞加来,你绝对是脑袋进沙了。” 

  “是她自己要来的,”我耸耸肩,“她给我钱,让我带她去竺拉。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很长时间没接过生意的剑舞者就更没理由说不了。” 

  “楚拉也从不对金子说不。只要有一线获得自由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拒绝危险,——即使这样的冒险往往以悲剧收场。”苏拉站起身来。我还没来得及接口,她已经身在帐篷外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我低头看去时。惊讶地发现黛已经睁开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她那是什么意思?” 

  “巴莎!黛——别说话——” 

  “我的嗓子没晒伤。”黛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说。她嘴上还盖着水疱,双唇干皴开裂,现在无法翘唇微笑,但我看见她眼睛里都是笑意。 

  那双眼睛比我印象中还要蓝。她的睫毛和头发被太阳漂成了金白色,新长出的皮肤透着鲜艳的粉色。 

  我皱起眉头:“专心休息,别说话。” 

  “我死不了,虎——也许你带我进庞加真是脑袋里进了沙,但我死不了。” 

  “你听见苏拉的话了。”我埋怨道。 

  “我什么都听见了,”她说,“我可不是一直在睡。” 

  黛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她难为情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她的泪水。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觉得你是个懦弱的人。你一点也不弱,——你不过刚和沙漠癫狂症干了一架,现在有些累罢了。” 

  她困难地吞下口唾沫,喉咙动了动,脖子上的旧皮随之开裂脱落。“我找不着方向,四处徘徊时,心里一直知道你在我身边。而且——我还知道,我重新变回自己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准是你。” 

  我不安地耸耸肩:“好吧,是的……我要对你负责。你看,你付了钱,让我带你去竺拉,我总不能把你丢下不管吧,我可不想自己砸了招牌。” 

  “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她声音里带着点儿嘲讽的味道。 

  我露齿一笑。几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如此良好。“你该有心理准备了:说好的价钱不算数啦,我要提价。我跟你说过,每救你一命,价格就得涨一次。” 

  “你才救过我一次。” 

  “你欠我三条命。” 

  “三条命!” 

  我扳着手指算起来:“沙虎,汗吉人,还有你这次死里逃生。” 

  她拼尽全力瞪着我:“是你自己把我们带迷路的!” 

  “怪汗吉人去吧。这和我没关系。” 

  “又不是你让赛尔赛特人来救我们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都要感谢神,——我的神。” 

  我沉下脸来:“等到了竺拉我们再算帐也不迟。到竺拉前我可能还要多救你几次,价钱还得往上翻。” 

  “你好像有些健忘吧?汗吉人把我的金子都拿走了。”她眨眨眼睛,“我没法给你加价了。” 

  “那么……恐怕我得开点新条件了。”我慢慢露出个暧昧的微笑。 

  她用北方话嘶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虚弱地笑起来。“是的,也许……来日我们得重新谈过。” 

  真值得期待。我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点点头。 

  黛叹了口气:“无论在南在北,你们都一样。” 

  “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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