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入凡记-第3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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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打远地方陆陆续续来了些汉子,抄着一口外地口音,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也不知道哪家码头的管事好心,施舍了一两顿粥饭。结果这群人就报上恩了。只是身无长物的,拿什么报答,只好替人做活儿了。
这么的,这些人就给码头上干活,都不说工钱的事情,只要能管他们两顿饱饭。
开始一个个都虚得很,也做不了什么重活儿,养了一阵子缓过来了,慢慢也能干些力气活儿了。到如今,都开始成群结队在码头上做起装卸的活计来。偏他们要的工钱极低的,这么一来,许多客人都愿意请他们了。
这边二牛、良子、毛哥他们这样的就为难了,去问工头,工头也没法子:“我们不能跟着落价儿啊,他们是干一票就走的,我们这会儿落下来了,下回想要再涨上去可就难了。”
工头们都是这个想法,价儿都没落,只是活儿没有以前多了。不过一些金贵要紧东西还都乐意找这些人搬抬,那些外乡人都不知道底细的,万一弄丢弄坏个什么都没地方找人去。
空闲的时候一多,毛哥就拉着良子去书楼看书抄书,有时候早上的课也跟着去上上。
这日晚上上完课回到住处,良子看毛哥又在看今日抄回来的几篇字,便道:“你还有心思学啊!”
毛哥看看他,良子往床上重重一躺道:“咱们就快吃不上饭了,你还学这个……你看看这抄书,一天能挣二十文么?咱们干活儿一天能挣两百文、四百文、五百文!指着这个不饿死才怪了……唉,到底哪儿来的这帮瘟神啊!……”
毛哥默默不语,顾自己把要看的都看完了,才放下来道:“我猜……他们大概是西边受了灾的地方出来的。”
良子一愣,看看毛哥,没有说话。他这两日也听人在说什么“流民饿死鬼”等话,不过他记得毛哥说过,毛哥家里就是从前逃荒出来在康宁府落脚的。所以这话他就没跟着掺和。这会儿见毛哥自己说了,他也不晓得怎么接,就只好闭嘴了。
毛哥顾自道:“他们刚来的时候,是饿得不晓得多少天没吃过饱饭了,自然有人给碗饭就念好了。现在在棚户林里凑合着,往后天越来越冷,在那里修补房子,还不如在这里住吧?要住这里,总不能还说给口饭吃就足够了。他们这不是已经开始要上工钱了么。往后慢慢的自然也就同我们一样了。没道理一直我们贵,他们贱的,都是做的一样的活儿。”
良子听了这话,努着嘴坐了起来,看样子不像方才那么沮丧了。
毛哥又接着道:“反正现在一时也寻不着旁的活计,正好得空多认字读书,也是好事。”
良子这下撇嘴了:“就挣那一天二十个钱了?嘁。”
毛哥却道:“要不然你现在干什么呢?整天在码头呆着骂人?那能给你多骂出几份活儿来?至少读书识字还能涨能耐,你还别小看这一天二十文钱,要不认字写不了字,还就挣不着这个钱不是?这也是能耐。”
良子没话说了,最后嘟囔一句:“我没法像你这么拼,出力气还罢了,坐那儿跟捉苍蝇似的一字一个字写……这活儿做着头晕!”
毛哥一笑不说话了。良子自己又躺下,待了会儿觉着没意思了,看看小毛弟和果子也在那里拿了张纸不晓得画什么,就对毛哥道:“用得着这样吗?这一天天的!我们村里白天黑夜做活儿也没你这样的!我同你说我跟着你学这多半年,可累坏了我了……”说完还哼唧两声,把小毛弟和果子都逗乐了。
毛哥又在一张列着什么东西,听了他这话笑道:“村里好啊,你们有地,只要年成好,丰衣足食不在话下。就算年成没那么好,你们也多半有些存粮的吧?地也有,实在不行草顶土墙也能有个屋子住。城里要穷起来,才是真的穷了……”
长叹一声,闷着头一行写一行道:“一寸地都是有主的,没钱就真没地方住去,只能露宿街头了。想找把野菜吃,你还得有那力气走到城外去,还得能保证一会儿有力气走回来。什么丰年荒年,没钱都能饿死。丰年也没人白给你粮食不是?想要寻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嘿,鸡毛店也未必住得起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毛弟同果子也都停了手里的事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毛哥叹一声道:“你或者觉着如今这日子不怎么样,告诉你吧,我们看来都好得不得了了!你都不晓得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这个时候不赶紧下功夫涨本事,难道要等到时候不是德源籍的都不让读书才知道后悔么!你只看这一天抄书的二十文,实话实说,我觉着这都是大善人给我们送钱的意思。真要寻人抄书,谁要用这个笔的啊,怎么也得找那些能拿毛笔写漂亮小字的才成吧?这许多好心人都在拐着弯帮咱们,咱们自己还懒沓沓的那才真叫自作孽了。”
良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本来来了县里觉着自己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过的日子太苦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没见识过。所以那时候跟着二牛几个,用自己挣来的钱变着法儿“补偿补偿”自己,觉着挺合适的。
可自从上了毛哥这条贼船,如今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啊。天天干完活儿领了钱也没什么能玩闹的了,赶紧吃饭收拾一下就得去上晚上的课,回来路上说的还都是课上的话。洗洗睡了第二天接着干活儿去。别说从前晚上听戏看笑话了,连酒都多长时间没喝过了!
现在一听毛哥这话,想想小毛弟和果子这阵子也都是早上上课,下晌抄书,晚上还给他们做饭。晚上舍不得点灯,都早早睡了,第二天又是那么一天。真是没见这俩孩子喊过苦,每天都乐淘淘的。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毛哥那句话了,——如今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
毛哥看看他的样子,忽然又冒出来一句:“我们是吃了多少苦的人,晓得现在的日子难得、机会难得。只是你难道就非要等着沦落到像我们当年那么悲惨的时候,才肯聚力奋发么?——这回来了这么些人同我们抢活计,日子就不好过了,明日来一百个呢?”
良子抖了抖,嘴硬道:“那读书的也不止一百个啊。”
毛哥就笑了:“有力气扛活儿的人不止一百个,能读书认字的也不止一百个,但是能扛活儿又识字的就少了。你会的能耐越多,能同你比的人就越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良子无奈,只好坐到桌边,也揪了张纸胡乱看起来。
第352章 他乡风云
他们这里愁那些“外乡人”,县里也正盯着呢。
刑狱司和管坊市的都挺着急,直问这事儿怎么办好,要不要驱逐还是如何。知县大人叫他们静观其变,只是每日都要报一回那些人的动向。
后来听说码头上的商家给了吃食,又雇了他们做工了,知县大人才松了口气,只叫刑狱司的看着点,别的举措就先停了。之后赶紧派人到府城和周围州县里打听情况,看别处流民多不多,之后会不会还有来的。
官租坊都已经专门新打扫了两处房子出来,就等着万一人多了,就都给安排到官租坊去。
这里头没农务司什么事儿,不过大家寻常也难免议论几句,就有年轻的司员道:“怎么我们还得管他们住,管他们吃?还人越多越得管?他们自己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找点活计养活自己。大老爷们还就坐那儿等着咱们送饭送菜了?大人也太好心肠了!”
边上几个老人正好做完了手里的事,端了茶杯喝一口,摇头笑叹:“越是年轻不经事的,还越是什么都瞧不惯!”说得边上几个也都笑了。
方才说话的司员不乐意了:“我怎么不经事了?本来就是嘛,有手有脚的,还等人白养活他们啊?!”
带他的那位便道:“说你不经事还真没错的。有手有脚等人白养活……你算算咱们县在山南道在东边在西边?要是沿路活计那么好找,饭那么容易吃上,他们何苦一路跑我们这边来?就在尽西边一待,等旱灾一过,回家踏实过日子去不好?
“这也就是咱们现在了。要换几年前,这逢年过节街上连铺子都不开,哪儿那么多活儿要人做的。寻常什么地方有什么活计都是有数的,早有相熟做惯了的人等着了,谁要贸贸然托付一个生面孔去?这回是人少,还能一两日就得着活儿做了,要是来个几十几百的,你们家雇这么些人啊?”
年轻司员听了抿一下嘴,不说话了。
方才开口说他的老司员也笑道:“不是故意说你、埋汰你。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有道理才会变成今天今时这个样子的。你要是觉着事事处处不合道理,可这事事处处又都是实实在在的,那多半不是事情没道理,是你没看明白后头的弯弯绕。你得真看懂了,才能给出个有效果的主意来。要不然就在那里半瓶水乱晃当,没用。
“比方说,你说怎么人越多还越得管了?这就是一个道理。方才你们管事说了,这人少的时候,他们自己就能寻着出路,不消衙门出手。可要是人多了呢,他们自己寻不着那么些糊口的地方了,衙门不管能成?你晓得流民为什么可怕?因为一旦管不上,流民是会越来越多的!
“一次真的涌进来成百上千饿疯了的人,你这里又没有活路可寻,他们会怎么办?偷!抢!为了能活下去,什么干不出来?!这么的,离得最近的那些村里镇上的被抢空了,那这些被抢了存粮的人怎么办?也只好成流民了。那到了下一处村镇,这流民人数可更多了,更拦不住了。从前多少流民成灾,都是这么来的。你说衙门不管成不成?别说不管,管不好都不成呐!”
几个老人就此开始说史上流民为害时候的各样惨状,别说那年轻司员了,就是方伯丰都没听过这些事情。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这边知县大人则就流民一事给京里写了书信,还给夫人一位在西凉道为官的表兄写了一封。
夫人见了就有些担心:“这里头还会有西凉道的什么污糟事?”
知县大人叹道:“也不一定,说不定是我多心了。只是这回来到我们这边的流民,许多都是有力的汉子,没道理一路上寻不着个可以糊口的活计……除非,除非沿路的灾情比上报的还要严重,又或者是朝廷的赈济没有到位,再或者另有什么个别的隐情……不管是哪样,都得另有人去细查了才好。”
这回来的大约有三四十人,几乎没有年纪大的,倒是有几个孩子。
经刑狱司的连日来报,来的男人们多半都已经寻着活计做了,如今都在从前的棚户林那里落脚,有附近的百姓陆陆续续给拿了些米面衣服过去,倒没见什么乱事。
知县大人听了连连叹道:“都说‘主贤民得生’,实在是这民‘贤’了,世道才真太平了。”
不用说,那些拿米面衣裳去的人里头自然少不了灵素和陶丽芬,连杏妮儿都拎了一篮子鱼糕过去。这是她跟着灵素新学的“鱼菜”,之前饭庄子的熟食摊上头也卖过一阵子的。
大娘们说她“不做人家”,这一篮子鱼糕也不少钱了。杏妮儿却道:“婆婆,我也挨过饿呢,饿的时候什么都想吃,怎么吃都吃不够的。馒头饼吃着自然是香,我再给他们端点荤腥的去,更扛饿,这个没有刺,小孩子也能吃的。”
陶丽芬便道:“妮子往后准定有大福分!神仙都保佑善心人。”
神仙在她边上挑着担子,心说我不是一直都挺保佑你们的么……
时日好过,眼见着秋风愈寒,这日忽然打外头运河上来了条大船,下来些穿着官袍的人。寻了人打听了几句,就集结了一队人往棚户林去了。在码头上做活儿的汉子们听说消息,都赶紧赶过去。
到了那里却听得一片哭声,只见几个一身北地打扮的老人正在那里同几个人说话,来的汉子里头就有人失声喊道:“族、族长?”
一个老人回转身来,一看那汉子,点头道:“你们兄弟几个都好?都在吧?”
那汉子眼睛一热,猛地点了几下头。
两行泪自老人眼中滚下,强自镇定着道:“没事了,那狗官连襟都叫人抓起来了。新来的大人看过案录,替你们平了反,你们没有罪过!”
这时候又有几个汉子到了,手里还拿着家伙,一看见族长也很意外,听了族长解释,都哽咽着问:“能、能回家了?”
老人点点头,一时边上的女人孩子们又都哭起来。
这时候一个穿着官袍的男子出来,把之前他们拦截官粮分给附近三个村村民的事情从头细说了一边,定论是有当地官吏与大粮商联手偷卖官粮在先,他们算自救,不以罪论。又把几张文书拿出来叫他们瞧,只是汉子们都不识字,那官员便又念了一回,这才叫众人彻底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