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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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
典狱长说:“他现在的屋子就是个好屋子,一个人住。”说话时向富家少奶奶微笑。又接着说:“但是过几天,我也许能给办到。那就看有没屋子空出来了。不太容易。不过我一定尽力给您效劳。”
阿非说:“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您若特别想办法,我们会特别道谢的。”
按一般常情,典狱长是不陪伴探监人的,但是这位典狱长知道这几位来客有钱,家住在王府花园儿,所以他立起身来亲自陪同引路。进去之后,他们经过一个空房间,门向前,太阳从铁栏杆中间照进去,没有人住在里面。
莫愁说:“这间屋子不坏。”
典狱长说:“不久就有人进来住了。这个人家境很好。”木兰知道典狱长是故意表示困难,好再卖人情。木兰说:“我们的家境也不坏呀。”然后向他微微一笑。典狱长说:“也许可以想办法,我还得和别人商量商量。”
他们走到立夫的房间。立夫看见大家,欢喜极了。里面允许他穿普通衣裳,他在里面住了一夜之后,看样子一点也不坏。木兰回头看见那个典狱长已经把他们交给了一个狱卒,可是他还顺着走廊慢吞吞的走。木兰赶快过去。他停下来,眼睛向四周围扫了一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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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阳的那间屋子,我们是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衣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藏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交在典狱长的一只手里。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典狱长满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她若不经意的说:“这间屋子太黑了。”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阳。”他的手正攥着那颗珠子呢。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足了十二颗。”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玉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拿出的还更多,不过我只接了他俩一百。宝芬捐出了她的珠子。”
阿非说:“用不着提这些个。二姐提供的最多。”
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立夫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木兰一边说:“我心里感激大家。我希望以后能对得起大家的盛情。”
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立夫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小姐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小姐,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色灰白,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立夫铺床,整理好别的东西。这间房子前面正对着一个狭小的空院子,院子地上铺的是碎砖。莫愁拿出二十块钱,给狱卒说:“好好伺候先生。以后还有重赏。”
狱卒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诉说一切不用担心。
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乱。颜惠庆正在设法组一个新内阁,用以代替已经“辞职”的总统行使职权。他受到直系吴佩孚的支持,可是奉系的张作霖反对。直奉两系各派都有卫戍司令。现在他们达成了一个妥协的办法,由吴佩孚的人王怀庆来做阁揆。
这时忽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又寂然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刚才面色苍白的两个少年是领出去枪毙了。
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前清遗老王世珍老先生已经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北京的情势依然异常混乱。中国在军阀统治之下,就和后来在日本政府之下一样,没有军方支持,是无法组成新阁的。军阀是真正的统治者,文人的统治是获得他们的许可之后而行的。由王世珍老先生领导的地方秩序维持会,还在执行职权,以待敌对的军阀所认可的政府出现,但是军阀一时又难以达成协议。密使在北京、天津、沈阳之间,往返不停,极力促请妥协。立夫的自由就看将来的政府是何等性质了。颜惠庆若能组阁成功,他的力量就能影响军方,使军方支持他批准早日将立夫释放。王世珍老先生在那些日子时常见到颜惠庆,而傅增湘先生也和他有交情。但是吴佩孚支持颜组阁任新国务总理之时,奉系,也包括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内,却对他表示反对。谣传直奉两系大概将会同意组织一个联合内阁,但是颜惠庆的地位,对帮助立夫这件小事,仍然没有什么把握。
同时,北京大学一位高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为丈夫求情。奉军司令官要求若想准其所请,须以肌肤之亲为条件。教授之妻拒绝,丈夫则被枪毙。这消息传扬出去,文化界又引起慌恐。此外,狗肉将军张宗昌,据传闻将被任命为关内直奉联军的总司令,一二日内将全权统治北京。这位头脑简单做事直截了当的旧式武人,将来的行动如何,那是无法猜想的。必然是比北京地方秩序维持会期间,法律更不受尊重,社会秩序更坏,比段祺瑞内阁期间维持法律与秩序的能力,是更等而下之了。
木兰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裳。
荪亚问:“你干什么?”
“我还到妹妹家去,我答应要把甲骨文的书送给立夫去看,我应当给莫愁送去。”
“什么?这么晚她还去探监?”
木兰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水都吃肥了。”
“你也去吗?干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我陪着妹妹去。”
“那么我也跟你去。”
“不用麻烦了。阿非或陈三陪着我们去。”
荪亚说:“你要知道,不要太激动不安。”
木兰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水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把头发梳好之后,立起身来,从书架子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她问丈夫:“你觉得他看什么书最好?”
荪亚说:“拿罗振玉那本。那是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木兰到了妹妹家,莫愁很感意外,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晚又出来!”
“我拿来一本书,答应送给立夫的。和我一块儿到监狱里去。”
莫愁问:“干嘛这么急?”
“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芬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这么晚能进去吗?”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木兰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衣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莫愁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
立夫的母亲说:“不要去了。监狱里又黑,走进去不容易。在黑暗里摔倒怎么办?你是一身两命啊,不是一个呀。”
于是莫愁没有去,陈三陪着木兰去的。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交。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木兰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木兰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卫兵说:“不行。”
木兰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
木兰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木兰回去,木兰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木兰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立夫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立夫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日落日出,那对木兰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立夫被枪毙,她一生心里的记忆该多么宝贵呀!她要见立夫的愿望实在压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下了洋车,又走回监狱去。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干嘛?”
木兰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木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到了立夫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木兰进去。
立夫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站在立夫前面,木兰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噢!木兰!有什么事?”
木兰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声说话。
木兰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
立夫拿枕头放好,给木兰当座位,说:“坐下。”木兰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
“什么消息?”
木兰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满眼眶的泪。嘴唇颤动,忽然哭了,手捂着脸,哭道:“噢!立夫!”
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
立夫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腰说:“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木兰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
“有什么消息?”
立夫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姨子,难免受了感动。但是他只是很温和的说:“是不是莫愁让你来的?”
木兰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妹妹和我今儿下午要来看你,但是来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可是有什么消息呢?”
“王老先生已经给司令官写了一封信。你想有什么用处没有?”
“就是这件事吗?”
“据说狗肉将军张宗昌,几天之后就要做北京最高军事统帅……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为你担心。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过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尽了。然后又开始哭泣。
典狱官在外面叩门。木兰站起来,又拿出一张票子,走到门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钟。”
立夫看见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闪动,他的鹅蛋脸儿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她说:“我不应当来。但是情不自禁,非来和你相见不可,你不会恼我吧?”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说:“恼你,怎么会!你对我太尽力了。
你拿出珍珠来救我,我得多么向你道谢!“
在情不自禁之下,他低下身子,拿起她那雪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