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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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说小?连孔子都还赞美泰山呢!”
木兰一看荪亚不高兴,赶紧说:“我说是从远处看来小,就跟北京的西山一样。当然我们走近一看就大了。”“将来你一看就知道了。比北京的西山要大得多。由山顶上可以看见海。在西山顶上可看不见海呢。”
“可是你还没见过西山哪。”木兰的父亲在西山有一栋别墅,因此觉得也需要对西山吹嘘几句才对。但是又说:“找一天咱们去看看你们的泰山好不好?”
荪亚觉得挣回来点儿面子,心情平和下来。他回答说:“得先问问我父亲。你亲眼一看泰山就知道了。”
这样,似乎要成为他俩第一次口角的事情,总算平息下去。荪亚爬上他爬惯的那棵梨树,木兰在下面看,颇为佩服。木兰觉得那真是个令人迷恋的地方儿,直到仆人来叫,他们才回去。
第二天,曼娘来了。曼娘是小镇上朴实的女孩子,在一个学究的父亲教养之下长大的,受了一套旧式女孩子的教育。所谓旧式教育并不是指她经典上的学问,经典的学问在旧式教育之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指的是礼貌行为,表现在由来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就是女人的“德、言、容、工”。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认的女人良好教育的传统,女孩子时期就应当受此等教育。古代的妇女在少女时期都接受这种教育,并且希望能躬行实践那些道理规矩,尤其是以能读书识字的少女为然。有一种理想,固定分明,根深蒂固,而且有古代贤妻良母躬行实践的先例,有一种清清楚楚极其简明的一套规矩。大概是这样:礼貌为首要,因为贤德的女人必有礼貌,有礼貌的女人也决不会不贤德。“妇德”在于勤俭、温柔、恭顺,与家人和睦相处:“妇容”在于整洁规律:“妇言”在于谦恭和顺,不传是非,不论隐私,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妇工”包括长于烹调,精于缝纫刺绣,若是生在读书之家,要能读能写,会点诗文,但不宜于耽溺于词章以致分心误事,要稍知历史掌故,如能稍通绘事,自然更好。当然这些书卷文墨等事决不可凌驾于妇人分内的事,这些学问只是看做深一层了解生活之一助而已,却不可过分重视。文学,这样看来,只是陶情怡性的消遣,是女人品德上一种点缀而已。另外妇德之中的一点是女人万不可以嫉妒,所以女人宽怀大量就足以证明她的贤德,男人有此贤德的妻子,往往对她心怀感激,也自认为有福气,为朋友们所羡慕。贞节,不用说,在女人身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过这种事却不可以期之于男人。贞节一事,约略说来,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个多人遵守,虽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个人能遵守,上等家庭里则几乎全都遵守。贞节是一种爱;教育女儿要告诉她这种爱应当看做圣洁的东西,自己的身体绝不可接触男人,要“守身如玉”。在青春期,性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上颇为重要,在她保持贞洁的愿望上也有直接的影响。少女时期性的成熟,使她性的特点鲜明易见,招致“君子好逑”那是事属当然的。
曼娘正是这类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后来,在民国初年,她似乎成了个难得一见的古董,好像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幅美人图。在现代,那类典型是渺不可见,也不可能见到了。曼娘的眼毛美,微笑美,整整齐齐犹如编贝的牙齿美,还有长相儿美。木兰初次看见她时,她十四岁,已经裹脚。木兰自己活泼爽快,却喜爱曼娘的恬静文雅。她俩睡在里院儿一间屋子里,过了不久,曼娘就像木兰的大姐一样了。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交朋友,而且相交愈深,相慕愈切。木兰是有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除去她妹妹莫愁与父母之外,她从来没把那腔子热情爱过别人。
曾文璞嫌自从义和团之乱发生以来,孩子们就荒废了功课,于是请了一位老学究来家,上午下午教孩子们功课。这位塾师姓方,六十岁年纪,已婚,但是没有孩子。住在曾家东外院儿的一间屋子里,就紧接着书房。他梳着个小辫子,戴眼镜,十分严厉,从来就没有喜欢孩子的样子,不过他向女孩子们说话,腔调儿倒还柔和。
早饭之后,孩子们开始上课,大概十一点钟,女孩子们下课,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饭。男女学生都要念《诗经》,五种遗规。五种遗规里的文章都是论及生活之道,学校规则,孝顺父母,读书方法。在功课上,女孩子自然胜过男孩子,不过平亚把书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背书时,总是叫女孩子先背,所以开始时老师的脾气还好,往后,天渐渐晚了,教师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坏。
有人背书时想不起来结结巴巴的时候儿,孩子们就暗中提示,蒙混教师。
背书时,学生要走到老师桌子前面,把书交到桌子上,转身背向教师,开始背诵,尽可能背得流畅,这时身子左右摇晃,身子的重量在两条腿上左右交换。这样摇摆移动,后面的教师有时会被挡住,背书的人就有机会得到同学的帮助,因为这时可以低声提示,或是把书翻开,使背书的人偷偷儿看到。
曼娘有时记错或跳行,她胆子小,记性又不如木兰。并且还是在将来的丈夫面前背书呢。可是平亚要想法帮助她,她就越发慌乱。实际上,她以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仪态高雅大方,比获得教师的赞美更重要。
木兰念书很少有什么困难,所以晚上两个女孩子同床睡觉时,木兰要问曼娘怎么裹脚的时候儿,曼娘忽然问木兰书上哪一句接哪一句,于是俩人就讨论《诗经》上老师不肯解释的文句,谈论有关男女私奔的章节,讨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返侧”,还有妇人有子七人还想再嫁的事,于是说得热闹异常。老师讲书时把这些文句故意跳过不讲,只让学生背过就算了。经亚要使几个女孩子脸上难为情,故意问老师为什么有子七人的母亲还“不安于室”。老师仅仅用简短的几句,告诉他那是讽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觉不安,感到不快,是显而易见的。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时,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或是练习写字,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十一点左右,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她心里最快乐。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这是祖母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有伤纯朴自然,并且,她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或是老祖母的屋里去做针线。她俩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
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木兰喜欢绣花,因为她喜欢颜色,对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爱得着迷。她喜欢所有一切的颜色——如彩虹的颜色,红霞的颜色,云彩的颜色,玉和宝石的颜色,鹦鹉的颜色,雨后花朵儿的颜色,即将成熟的玉蜀黍的颜色,琥珀半透明的颜色,她常常往父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三棱镜反射出的光谱,是她百观不厌的神秘。
有一天,荪亚从私塾里偷偷儿溜走,到母亲屋里和几个女孩子厮混。母亲问他为什么离开私塾,他说他肚子疼。桂姐说:“他那么小,不应当整天念书。十一岁大的孩子,要把天下的书都念完,简直没道理。”
荪亚说:“好姐姐,你跟父亲说一说好不好?我平常到这时候儿就把书念会了。坐在那儿好无聊。我又不念《幼学琼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说:“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是不是?”
现在荪亚非常喜欢木兰,不过木兰并不特别喜欢他,他太淘气。他看见木兰正在绣一个小烟荷包,他过去说他也想绣。木兰不给他,他伸手抢,线就由针眼里抻了出来。
木兰说:“你看!你把线抻出来了,你再给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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荪亚穿了又穿,也穿不进去。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
荪亚对曼娘说:“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烦您这一次。”
经亚和荪亚常叫曼娘嫂子这样逗弄她,因为她是平亚的未婚妻。
曼娘咬着牙说:“我从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们弟兄的。”其实她心里倒满喜欢人这样叫她,这样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兰也说:“嫂子,替他穿上吧。”她这是说错了话,因为木兰跟曾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曼娘向木兰说:“你也叫!有一天我真会做你嫂子的。”桂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呢。那时候儿她不也成了我们曾家的人了吗?”
木兰羞红了脸。现在有人开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从荪亚手里把线拿过来,穿上了针,还给木兰。可是荪亚并不就此甘心罢手,又去抢烟荷包,非要绣一绣不可。木兰噘着嘴把针和线扔给他说:“这个烟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别弄坏了。”过了一会儿,荪亚不要了。
桂姐说:“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么,还是学打花结子编穗子吧。”
这是木兰和荪亚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爱的东西,跟绣花儿一样,也是颜色鲜艳,可以用各种颜色配合的。扇子上也坠穗子,烟荷包上也坠穗子,水烟袋上也坠穗子,床上帐勾儿上坠穗子,老太太的眼镜盒儿上也坠穗子,是用根丝绳子挂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各种深浅不同的彩色线,如绿、桃色、蓝、红、黄、桔黄、白、紫、黑等各色线,可以选择,可以配色,另外还有金银光泽的线。在绣不同的图样时,要用细绣花线,而穗子则用比较结实粗重的线,所以做穗子孩子们做着还容易。木兰与荪亚都学做结子,也只是用绣花线缚在特别的金属丝上。有好多花样儿可做——如蝴蝶结子,梅花结子,圆结子,双喜结子,八宝结子(也就是法轮结子),蚌壳儿结子,伞形结子,华盖结子,莲花结子,花瓶结子,鲤鱼结子,还有无首无尾的神仙结子。木兰和荪亚都特别喜爱古钱穗子,因为又美又简单。那就是把不同颜色的丝线缠在铜钱上,成为一个固定图样,而且有机会配颜色,那个结子连在一捆穗子上。他俩每个人都要做一个给曾太太看,二人比赛,看谁做的整洁,谁配的颜色美。
曾太太对最年小的儿子荪亚,有点骄纵。她看着荪亚和木兰天真无邪的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做结子做穗子,看出来木兰比自己儿子聪明,毫无疑问。于是她心里想到一件事,对木兰不知不觉越发疼爱,越发关心。
吃了午饭之后,曼娘又拿起东西来绣,曾夫人说:“曼娘,刚吃完饭怎么又绣花儿呢?老这么坐着不动也会坐病了的。今天是白露,带着妹妹弟弟到花园儿去看看仙鹤,捡几根仙鹤落下来的翎毛。你跟木兰好几天没到花园儿去了。”
虽然花园儿四周有高墙围绕,曼娘认为若没有别人相伴,决不自己一个人去,这是女儿当遵守的礼法。因为她听见父亲说中国唱戏说书里,女子的堕落和风流事之开端,都是与后花园儿有关系的。花园儿里有男孩玩耍时,她也不喜欢去,尤其平亚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时候儿,更不应当去。
她问木兰:“你愿不愿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说:“去吧,木兰。也叫他们兄弟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就是逮住了,也不许带回屋里来。”
前几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顿气。
几个礼拜之前,他刚刚到家来,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爷生日去参加祭典。这一天有时在秋分以前,有时在秋分以后,总是在八月。俗语说,秋分在土地爷生日前,那年好收成;秋分来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爷生日晚,老百姓是欢天喜地。
祭神之后,曾文璞回家来,把官衣官帽放起来。在曾家,若是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孩子们是严禁去动的。经常都是曾太太亲自经管,不许别人动,因为官衣官帽是权威的表记,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征,并且也是皇帝的赏赐,一向是与官靴,雅扇放在一个特制的橱子里。那里也有祖父的遗物,祖父当年是户部侍郎。孩子对那些东西都敬而远之,从来没想去动过。
后来,一位钦差大臣过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来,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虫子把官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坏了。帽边儿磨损,帽子皱褶,顶上的高脊低垂下来。曾先生追问是何缘故。曾太太吓得好可怜,也不能说出是什么原因,因为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忽然曾先生听见橱边儿有虫叫声,捉到一个蛐蛐儿。随即在下面架子上发现了一个洞,蛐蛐儿大概从洞里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