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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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在中午,平亚死了。
曼娘抱住平亚的身体,哭叫道:“平哥,回来!”把他的嘴唇对着平亚的鼻子眼儿向里再三吹气。甚至平亚的父母在极端悲痛之下,看见新娘无可奈何的挣扎挽救,比对新郎的死都更为伤心惨目。
过了半晌,老祖母来了,跟新郎的母亲一同用力把新娘从死人床上拉起来,把她弄到西间屋的床上去祖母在她身旁坐下,木兰,莫愁和她们母亲一齐进来。看见曼娘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可是谁也毫无办法,对她没有什么帮助。
木兰心里想:“善一定有善报吗?”
在泰安临来时,李姨妈曾经帮着包粽子。那天晚上,李姨妈又说坏话中伤别人。桂姐听见她说曼娘命中克夫,平亚的厄运是她带来的,她把孙家的厄运带来,才使曾家死人,做了孙家的女婿,是命中注定要死的。桂姐毫不留情面,责备李姨妈不该咒曾家死人。老祖母知道了,大怒,从此李姨妈在老祖母面前失去了保护,在曾家失去了地位。
木兰一直没到曾家去,直到入殓之后,她听说曼娘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伤心难过得要死。第三天,桂姐去看姚太太,求她答应木兰去劝劝曼娘,因为别人谁劝也没有用。
桂姐说:“那天晚上,她妈和我陪了她一夜。她一句话也不说,我们问她话,她也不答理。她妈跟我商量了半天,结果是求木兰过去陪她几天。别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办,这件事非木兰去不可。”
姚太太答应了,木兰和桂姐一同坐马车回曾家去。桂姐低声和她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要她去,就是大家得特别留神看着曼娘,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寻短见。若是这样殉夫是值得作诗赞扬,也值得立贞节牌坊了,在地方志上也值得立传,传起来也是美谈,但是曾家很喜欢曼娘,绝不愿曼娘有个三长两短儿的。
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介入人家的丧事,她好怕接近棺材。等发现曼娘是在另一个院子里,她才觉得可以跟曼娘住几天,即便是在夜里,也不在乎。
曼娘现在住的是她刚到曾家那一天所住的院子,木兰也是在那次在曾家见到她。这十几天发生了多大变化呀!木兰觉得曼娘是冥冥中一个巨大力量之下的牺牲品,是受了欺骗玩弄。那个冥冥中的力量是什么,她不知道。难道造物主真是以人为“刍狗”吗?存心捉弄人吗?她自己在心里纳闷儿。她一进屋,发现曼娘正在睡觉,她母亲在一旁看着她,她母亲也是疲惫不堪。木兰叫孙太太去歇息。她坐下看守青春丧夫的新娘,自己心里就思潮起伏。觉得曼娘第一天下午来到这个屋子里所做的梦,简直跟现在青天白日下的事情一个样子。白瓷的观音像还站在那儿,流露着仁慈和蔼而又奥秘不可言喻的微笑。观音之可爱,因为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木兰觉得曼娘梦中的两边停着棺材黑洞洞的走廊,还有曼娘在梦中必须走过的那水沟上的棺材盖样子的独木桥,就表示平亚的丧礼和给平亚的穿孝志哀。可是桥对面有永明宫,曼娘可以在里面安度岁月。因为有死亡,所以还有来世。
她能不能指点曼娘认识这种道理呢?
木兰拿出那个观音像,两手捧着拿到床前的桌子上,这样,曼娘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了。曼娘梦见给她雪中送炭的小姐,她始终相信就是木兰。
木兰叫小喜儿过来,轻轻的告诉她到雪花或是凤凰那儿去找一件黑衣裳来。黑衣裳拿来之后,她穿上就在曼娘身边坐着。
曼娘一动,木兰就说:“姐姐,我给你送炭来了。”曼娘一睁眼,看见了观音像和梦中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
她有气无力的问:“是你呀,妹妹。”
木兰说:“是我,我是雪中送炭来的。”
曼娘问:“我在哪儿呢?有雪吗?”她向四周一打量。又说:“我为什么在这儿?”
木兰说:“你是在曾家的宗祠里呢。外面正在下雪。你做梦出了嫁,做了新娘。你的丈夫平亚死了,他死的时候儿,你很难过。可是这个家庙之后有一个走廊,走廊后头有一个桥,棺材板做的小桥之后又有一座宫殿。平亚就在那座宫殿里等你呢。”
曼娘说:“妹妹,你哄我呢,外面没下雪。”
这时候儿,外面忽然一阵夏日的暴雨,雨点打在院子里的砖地上,劈啪乱响。房顶子上的雨水在铅铁皮的水管里流下来,发出高高低低音乐的调子。
小喜儿叫把洗的东西收进来,这声音把曼娘的幻想惊破,她又回到现实世界来。
曼娘无精打采的说:“不是啊,平哥已经不在了。”
木兰说:“也可以说我哄你,也可以说我没哄你。是没有下雪,可是这一阵暴雨多么的美呀。”
可是在那雨声之外,曼娘听见了远处的钟鼓之声。
她问:“那是什么?就像我刚才听见空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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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说:“和尚在那边院子里念经呢。”
曼娘又说:“平哥死了。我知道。”
在曼娘刚睡醒的时候儿,把梦境和现实那么古怪的掺混在一起,就使死亡给人的痛楚变得不那么尖锐,使人感觉好像梦一般的迷离惝恍。
曼娘,由于她的幻像,不再怨恨命运的悲惨,她了解了神给她安排的日子,她是命定要那么生活的,而听天由命才可以得救而活得下去。她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天意,相信观世音菩萨。对她自己以前是观世音宫殿里的仙女,她这一生的遭受处罚,一定是她和平亚以前犯了过错。对这个,她是半信半疑的。
大家都对曼娘好,她决定要一直在曾家做个守寡的儿媳妇。这可以说是生死均感。不管在今天,在死后,曾家就是曼娘的安身之地。
第三天下午,她听见灵前有哭声,因为第三天开吊。等桂姐和雪花一听见曼娘的哭声,她们去告诉曾太太,说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们都归功于木兰,木兰运用巧思妙计收效之大,她自己原先也没想到。
曼娘又第二次穿一身白孝,上自头顶的白结下到两只白鞋。自从她父亲去世她穿孝起,她就喜欢孝服的雪白颜色,再没有别的颜色更适合她的了。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她也可以显出幽灵的美。穿孝有时候儿只算是社会上的习俗,因为在丧事上大事铺张,也可以算做对神灵的反抗。有时也可以看做对死者爱的自然流露,设若如此,当然单纯而真诚,居丧者之爱丧礼就犹如虔诚的僧人在佛事上之爱诵念经文一样。曼娘第一次居丧,是悼念她父亲和弟弟,这次为平亚后丧则当然不同。她每天在丈夫的灵前哭,在供桌上点蜡烛,在木兰和曾家看来,她这种真诚规律的行动之庄严圣美,是无可以言喻的。
曾大官人想在南城买一块地做坟地,因为他觉得曾家在北京落户是必然无疑的。但是老太太反对,因为他们家老太爷是埋在山东泰安的祖坟里,而且老太太她自己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把平亚的灵柩运回山东下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曼娘的身体还受不了坐很多日子的船。所以平亚的灵柩就先移到平亚的院子前面的宗祠里,停到春天再说。
于是决定让曼娘和她母亲就永远住在平亚死时住的那个院子里,让雪花跟小喜儿伺候。她母亲和她睡一间屋子,因为她天黑以后就胆小儿,白磁观音像还是放在她卧室的桌子上。曼娘越来越相信佛教。虽然她在生活上要什么有什么,自己的屋子里却仍然保持简单朴素。她再没去动过自己的首饰珠宝。桌子上只留着银的蜡烛台,和照过她新婚之夜的洋油灯。
不久之后,为了亡夫的灵,她开始吃长斋,绣佛像。她虽然住在富贵人家的宅第之中,仿佛她已经立誓做尼姑。院子里一片清静,远离红尘中的烦嚣。石榴花依然红似火,仍然有鱼池,有石头凳子,有种在花盆里的花。
那年冬天打破庭院中寺院般的平静气氛,是新添了一个婴儿。
曾老爷极其关心如何保持长子一房的后代香烟。她太太暗中问曼娘的母亲曼娘怀了孩子没有。第一个月曼娘的月信没来。她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告诉了曾太太,曾太太就相信媳妇有了喜。但是曼娘向她妈说不可能,向木兰起誓说她还是Chu女。木兰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曾太太。于是家里知道他们的盼望落了空。
曾太太心想除去平亚的嗣续之外,年轻寡妇的迢迢长夜,尤其是这第一个冬季的长夜,真是长夜漫漫何时旦?于是想到收养个义子好能占住曼娘的心,使她不致一味的沉思默想。曾老爷于是给山东老家的同宗写信,找到一个一岁大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母亲愿意把儿子叫曼娘收养。就把小孩子送到北京,曼娘也很喜欢,觉得自己也是母亲了,也算使平亚有了后。
这个收养的儿子起名字叫阿瑄。
第十二章 北京城人间福地 富贵家神仙生活
自从曼娘进了曾家门,木兰到曾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就不把自己当做客人了。她常常待到吃晚饭,得到母亲允许之后,也往往夜里就在曾家。关于她将来与曾家哪个儿子订婚,若是正式订了婚,就不能不拘俗礼,那就不能再到曾家去,何况她年岁还小。曾家心想木兰的父母不会不先告诉他们,就把她许配给别家的儿子。所以曼娘已经两只脚迈进了曾家,木兰是算迈进了一只脚。她只要想逃走,曾家总会揪住她的后腿的。
木兰的父母还不知道究竟怎样安排她的将来,她父亲则更无定见。道家总是比儒家胸襟开阔。儒家总认为自己对,道家则认为别家对,而自己也许会错。所以非正统派的曾文璞对西洋思想没有偏见,甚至于对自己女儿的婚事也提到自由结婚,就是由当事人男女自己决定,这正合乎道家的“道法自然”的道理。他认为把青年男女的婚姻付之于不加深思熟虑的青年的盲目冲动,这种西洋的想法极微妙而深奥,正像道家的道理一样。他认为婚事是天意决定,而且儿子是自己的大孩子,尚且还没有订婚。
同时,木兰向曾大官人曾太太也是叫“爸爸”,“妈妈”,叫曾家的儿子“大哥”,荪亚比她大一岁,算她的“大哥”。
现在是穷冬苦寒,北京的冬季真是无与伦比,也许这个福地的其他月分,可以与之比肩,因为在北京,四季非常分明,每一季皆有其极美之处,其极美之处又互相差异之特色。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却同时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内,城市生活极高度之舒适与园林生活之美,融合为一体,保存而未失,犹如在有理想的城市,头脑思想得到刺激,心灵情绪得到宁静。到底是什么神灵之手构成这种方式的生活,使人间最理想的生活得以在此实现了呢?千真万确,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内点缀着湖泊公园,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设计这个城市的是个巧夺天工的巨匠,造出的这个城市,普天之下,地球之上,没有别的城市可与比拟。既富有人文的精神,又富有崇高华严的气质与家居生活的舒适。人间地上,岂有他处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北京城之为人类的创造,并非一人之功,是集数代生来就深知生活之美的人所共同创造的。天气、地理、历史、民风、建筑、艺术,众美俱备,集合而使之成为今日之美。在北京城的生活上,人的因素最为重要。北京的男女老幼说话的腔调上,都显而易见的平静安闲,就足以证明此种人文与生活的舒适愉快。因为说话的腔调儿,就是全民精神上的声音。
平亚死后,曼娘始终深居守丧,半年之内,没出过院子一步。北京城的气氛,可以说只是用感觉去体会,而不是真正用眼睛去观看。她也感觉到北京冬季的魔力,干爽而寒冷的空气,璀璨晶蓝的天空,屋内御寒的舒服设备,和泰安凄凉惨淡的冬天,真是大不相同。大雪纷纷扬扬自天空飘落之时,她还能使秋海棠在屋里开放,因为厚厚的棉门帘,糊纸的窗子,厚厚的地毯,火势熊熊的煤炉子,使屋里温暖而舒适,人感到精神愉快,做事宁愿到深夜。平亚留下的黑貂皮长袍,曾太太教她改成貂皮旗袍自己穿,其实她用不着这样御寒的冬衣。她顶多是绣八双鞋,那是她应当在新婚的次晨,正式拜见婆婆之时献给婆婆的。但是因为平亚生病,没有来得及。献给婆婆的这种礼物是要由新娘亲手做的,借此炫耀一下新娘手工的精巧和孝顺,所以手工不能潦草。女人穿上这种鞋,非常欢喜,因为这足以表示儿媳妇对自己地位的尊重,又表示自己有个贤德俭省的儿媳妇。
但是木兰是在北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