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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京华烟云-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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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荪亚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做着有兴趣吗?”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管无线电。连想兴趣不兴趣的时间也没有。工作当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问:“我可以到便所去吗?”
  阿通微笑着说:“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儿。”
  肖夫往外走时,阿通向团长敬礼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团长从热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递给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后一滴。
  团长说:“水在我们这儿很宝贵。”
  立夫听了很感动,他说:“我们怎么帮助你们呢?我们带来了几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们弟兄饿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这村子的老百姓帮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们的伤兵。什么都缺乏。伤亡的很多。告诉后方老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香烟。”
  这时荪亚和儿子说话。肖夫回来,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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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荪亚说:“不管平时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顾。不要忘记往家写信。一个人若是太忙,另一个人可以替他写。”
  肖夫问:“我能在无线电单位学着做吗?”
  立夫转过身去看刘团长。
  刘团长向曾阿通说:“带他去,你们俩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帮你们看。”
  阿通说:“我教他,他会学得很快。并不太难。乔治胖,爱困。”
  “你说的是谁?”
  “我的同伴。他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立夫对儿子说:“是你的好运气。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学。要像亲兄弟一样……”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话停住,掏出手绢儿来。阿通说:“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的十五分钟满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乔治会睡着的。”
  现在两位父亲低下头吻自己的儿子的前额。
  团长说:“带六个橘子,你们俩吃。我知道是你妈买的。”
  阿通的眼睛亮起来。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过去接:“反攻——五点半。是,司令官。”
  荪亚和立夫最后向儿子告别,告诉他们有假时回饭店去。说完立刻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钟儿,纺织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静的万年太平曲。听见这些虫声,荪亚立刻想起他当年跟平亚、经亚斗蟋蟀的童年故事,于是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了。他们到达大场时,天开始发亮。这一夜是他们俩毕生难忘记的。
  他们到饭店时,大概是早晨四点半。木兰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静等他们回来。现在木兰在沙发上打盹,莫愁穿着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荪亚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去。莫愁是第一个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她立刻坐起来。他们低声说话。他们听见木兰在沙发上翻动,忽然她尖声叫:“阿通!”
  荪亚跑过去唤醒她,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她刚才在梦里哭了。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有点儿发愣。
  她喘了口气说:“噢!你们都回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看见阿通中了子弹,在泥里打滚儿——后来肖夫背起他来。”
  大家劝慰她时,荪亚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点。
  他们叫来咖啡喝,荪亚立夫说他们到前线去的经过。木兰听着,一言不发。她心里七上八下。
  立夫叫饭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报来看,把消息念给他们听,木兰听着打盹。
  “国军反攻宝山,收复若干失地。孤军一营,立誓战至最后一人。浦东国军炮兵与日本军舰全夜炮战。黄浦江两岸在继续炮战中。自八月十三以来,最惨烈之战斗。华盛顿电:罗斯福总统警告美国侨民撤离中国。华北战线自天津至山西东北全长二百里。据称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万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苏,安徽,日机遭我军击落总数达六十一架……”
  那一天,木兰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证明她所梦不实。她叫荪亚再送十箱橘子去,让中国妇女战地劳军团转交,宝芬就在那个妇女团体里工作。
  莫愁说他们一家必须赶紧回去,因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苏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宝芬谈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儿子和宝芬最小的女儿同岁,都是十一。宝芬没有儿子,很喜爱莫愁的小儿子,她提议双方互收他俩为义子义女。但是莫愁说:“无须乎交换,他们是姑表兄妹。索性我们请求你把你的女儿许配我儿子,让你女儿做我的儿媳妇。”
  宝芬微笑答应。她们俩说这话,彼此的丈夫都听见了。
  第二天,木兰也和丈夫商量带着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过了真如之后的一站,坐火车回苏州。姐妹和连襟于是告别分手。他们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见面。木兰向宝芬和暗香辞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时她会回上海去看他。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点半,木兰、荪亚带着阿眉到梵皇渡车站去搭火车。那天早晨雾气迷濛,他们头脑里也是混沌不清。木兰没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车站有好多人在等车,好多大堆的行李。有些难民据说是前天来到火车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着机会上车。孩子们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台的路边。中国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联合维持秩序。
  幸而木兰荪亚没有多少行李,因为火车上挤,阿眉从南京上车时也只带了两个小衣箱。荪亚花了两块钱给一个挑夫,他答应至少能给他们找到两个座位。
  群众拥挤不堪,但是荪亚他们终于上了二等车,三个人占了两个座位。甚至立的地方也没有了。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有钱的中国人,穿着哔叽西装,带着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父亲似乎有十五岁。头发平滑,从中间分开,戴着眼镜,不时用鼻子吸气作声,显得斯文镇静,悠然自得。那个孩子穿着西服上衣,下穿短裤,叫那个男人父亲。
  一个满脸油脂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车开动了,火车站上的人仿佛还像刚才一样多。火车在龙华站突然停住时,前后一摇动。老人猛转了一下儿,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的父亲喊说:“你不长眼哪?”老人赶紧道歉。
  火车一开动,又一摇动。老人摇摆了一下儿,不知怎么样,总算又站稳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开始轻轻坐在靠近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绅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绢儿,以十分厌恶的样子捂上鼻子。
  那个老人说:“老兄,我借坐一下儿。我上了年纪。”“为什么你不早来?中国人就是不懂礼貌。若有个外国人看见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么办?人家回国去,说中国人肮脏没秩序。”
  木兰热血沸腾起来。
  她说:“这种时候儿,将就点儿吧。”显然是对那位绅士说的。
  木兰因为眼睛哭肿了,所以戴着一副墨镜。那位绅士不知道她是否望着他说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报看,立刻神游到安全乐土,高高超出气味恶臭的人类之上了。
  但这次与雅士同车,也并不是什么旅行的吉兆。木兰又陷入沉默。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过也看对他持什么看法。他有一个孙子,有五、六岁大,正抱怨说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挤到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镜穿西服的那位绅士说:“这是怎么说的?你看不见乘车规则吗?‘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说:“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儿啊。”
  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并不见得真正反对,但是他父亲却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
  木兰说:“这叫什么事?阿眉,你到对面儿去坐。让那个小孩子到咱们这边儿来。”
  那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大感意外,抬头看了看。
  他用英文说:“谢谢您。”
  阿眉过去,坐在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间,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亲做了一个暗号儿,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个老人的孙子过来,靠里面坐,挨着荪亚。
  现在天空渐渐黑暗下来,开始细雨纷纷,窗外仍是绿黄相间的田地。一连数里的金黄油菜花,在烟雨迷濛的九月,平静而美丽。
  火车进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车外面,仍然是人潮汹涌。
  火车头已然把车卸下,要到后面去向前把车推动,因为车没办法转头。
  对面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个包装得很清洁的夹心面包。他告诉儿子那纸是消过毒的。荪亚拿下一包苹果还有一包蛋糕来打开。
  他觉得身旁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喊:“飞机来了!”
  那位绅士正在吃他那夹心面包,一听见人嚷嚷飞机来了,面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乱做一团。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车上逃出去。有的带着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从窗子里跳出去。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喊叫声,乱在一起。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那位绅士拉起儿子,从座位上跑开,面色苍白,一边连骂带叫my god!老人跟孙子也不见了。转眼间,火车上几乎全空了,除去木兰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个人。
  木兰天性快,而荪亚天性慢。
  木兰喊:“咱们怎么办?”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兰把右边的百叶窗关上。她向阿眉喊:“过来,蹲下!”阿眉蹲在火车的地板上。木兰的话刚完,就听见“滋滋滋滋……嘭!”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机关枪在天空中咯咯乱响。外面的难民鬼哭神号。车一端一个人喊叫,说他自己已经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微小,机关枪声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声。
  暂时平静下来。万幸木兰家没有受伤。逃过了大难。木兰说:“把那扇百叶窗也拉上!咱们死在这儿和外头是一样!”
  荪亚把那扇百叶窗也关上,开始把箱子堆在他们座位的左右两旁。
  他说:“一直躲在下头,飞机走了再出来。上头若有炸弹掉下来,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若是榴霰弹和子弹由外面进来,还有逃命的机会。”
  不久,外面喊声又起,飞机的嗡嗡声又回来了。
  荪亚蹲在中间通道的边上,阿眉和木兰几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吓得直哭。他们把衣箱拉到头上遮挡。这时有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全车都震动了,一定是前头或是后头中了炸弹。然后是天空机关枪咯咯的声音凶猛的响。外面的难民自上空遭受屠杀,犹如猪狗一般。
  又一个炸弹投中。荪亚看见一只人腿自窗外飞进来,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个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闭上眼睛,肠胃直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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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呛啷一响,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后,飞机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听见外面人说敌机已经飞走。
  荪亚觉得有神灵保佑一般,他向木兰说:“飞机走了。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站起来。一个女人站在车那一头儿,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里,处处躺着死尸,受轻伤的人正在走动,晕晕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荪亚说:“现在算过去了。咱们总算平安。”把挡着身子的箱子搬开。
  木兰和阿眉站起来。木兰的右裤腿上一大片脏,是阿眉的头刚才放的地方,完全湿了。阿眉还在打哆嗦没停。
  荪亚说:“大难已过,咱们平安无事。”
  他们带着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观音菩萨保佑您哪!”
  荪亚告诉那受伤的女人说去找人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就像个露天屠宰场。民国十五年北京的屠杀学生,与这个相比,那不过是儿戏而已。后来报上报道,此次轰炸,死了四百人,伤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车逃出来的。只有大约五十个人没受伤。来此轰炸难民的敌机十一架,共投炸弹十七枚。
  一辆救护车来到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无济于事。火车后面两个车厢还燃烧未熄,烟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弥漫不散。荪亚找人来救车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并且帮助把她运送到救护车上。但是对受伤那么多人所能给予的救助,则少得可怜。
  在火车站外乡间的路上,他们看见那个穿西服的绅士平躺在地上,身体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哔叽西服上溅着水,血,泥。
  他们经过了好多困难,才到了嘉兴,在那儿过的夜。隔天,雇了一辆汽车回杭州。
  木兰越回想他家逃过的那场大难,越觉得那么奇迹般的逃脱之可惊。她虽然已经在家平安无事,简直还不能信以为真。他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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