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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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九听着觉得不像什么好话,没有接茬。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但闻金铁相交之声铮铮不绝,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二人激战正酣,使剑的剑法沉稳古朴,看似钝拙,实藏机变,与那垂星宗的白衣书生难分高下,各不相让。他心中大感惊异,不由得低声问道:“那一位是……?”
温长卿答道:“是我师兄,廖长星。”
闻九先前听闻衡说早有防备,还心有怀疑,当他是虚虚实实地诈冯抱一,如今亲眼看见援兵,心中一块大石才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慢慢地长舒一口气。
他被冯抱一捉住时,曾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要玩完了。他关心则乱,对冯抱一谋害太子这件事深信不疑,当时闻衡看起来也被他说动,答应将身边得用的人手分派出去保护太子。是以今夜进宫,他以为闻衡顶多只会带两三个帮手,从闻衡往日的行事作风看,人选应当就是范扬和鹿鸣镖局的几个亲信。若只来这么几个人,还不够禁军塞牙缝的,幸亏闻衡留了个心眼,没真中了冯抱一的圈套,否则他们两个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得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廖长星、温长卿、聂影、龙境这些人与闻衡共历患难,肯在蘅芜山为他出头,又是各门派的精英翘楚,有他们在,战局立刻从一边倒变成了双方僵持不下。聂影甩开金鞭,鞭稍如灵蛇出洞,缠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名禁军首领。那男人被勒得双眼暴突,口中“啊啊”乱喊,叫聂影活活从人堆里扯了出来,拿刀架着脖子,在他耳边威胁道:“叫他们放下弓箭,后退十步,快!”
那禁军首领是个颇富态的中年胖子,一看便知养尊处优,不是敢和聂影鱼死网破的硬骨头。他常年生活在冯抱一等人的威压之下,对这帮动辄大打出手的武疯子十分畏惧,听了这话,吓得眼一闭嘴一张,当即扯着嗓子痛嚎起来。冯抱一在宿游风密集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当中抽空往外瞥了一眼,见此情形,登时怒喝道:“不许退!放箭!”
本来蠢蠢欲动准备后退的军士叫他这一喝,又有些犹豫,一时在原地停住了。
此时只听一旁有人道:“你们是朝廷的禁军,还是他冯抱一一个人的手下?无令擅动已是泼天大罪,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今日冯抱一造反,你们也打算来日跟着他一起上断头台吗?!”
闻九挣开温长卿的搀扶,冷冷地扫视过诸人,厉声斥道:“陛下尚在宫中,岂容尔等放肆,都给我退下!”
除却身陷剧斗无暇分神的几个人外,余者皆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吼给喝住了。按理说外面这么大动静,承香殿内早该被惊动,可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有人出来通传,显然皇帝并不打算给冯抱一撑腰,说不定还隐隐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而从几人刚才的交谈之中,又透露了闻九其实是太子的人,他既是内卫之一,又有这层身份,说出来的话竟也有几分管用,禁军果然偃旗息鼓,虽没有彻底退去,但也不举着弓箭瞄准,随时准备射杀这些深夜闯宫的刺客了
这下庭院中的打斗彻底成了高手争锋,冯抱一尚且能沉得住气,只是面色凝重,眉宇间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许。他被宿游风逼得极紧,稍一分神就有性命之忧,已无暇再去发号施令、重整包围,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与宿游风拆招。
两人交手过处,当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瓦片四溅乱飞,碎石能把所有来拉架的人都打成筛子。反观那边闻衡与方无咎,则又是另一个极端——两道身影轻盈得像是飞鸟竞逐,然而凶险绝不输于旁人。垂星宗功法向来以诡谲多变著称,由方无咎使出,又平添一分飘忽阴柔。她的武器非刀非剑,而是藏在袖中数根极柔韧的弦刃,那弦刃比琴弦还细些,看起来仿佛是脆弱易断,可是一旦被缠住,轻轻一扯就能把人一条胳膊连骨带肉地切下来。
她这“柔丝千变”的功夫闻衡还是头一回见,应当是出自西极湖地宫,他顷刻之间也难以想出破解之法,只能耐着性子同方无咎周旋。昏茫黑夜之中,弦刃直如隐形,只偶尔闪过一抹极细的寒光。闻衡先时屏息注目,拿出十分的心神捕捉这些蛛丝般的凶器,可并没有多大用处,好几次还险些被划破了相。这么强撑着与方无咎过了几十招,他渐渐察觉出双眼酸涩疲惫,眼眶蓄起泪水,稍一眨动,便将视线蒙住,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几乎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
闻衡心里暗道不妙,幸好他虽看不清,但感觉还在,能听出弦刃穿空时的细微声响,下意识地向左挥剑,一剑荡开了刺向他眉心的细刃。
方无咎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闻衡却蓦地微微一怔,随即心念电转,猛然间悟得了破解之道。
既然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干脆闭上眼睛,手中长剑圆转如风,划出近似满月的弧度,霎那间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弦刃与剑身铮然相交,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余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周围铺开,方无咎被他剑上内力震得五指发麻,飞散的弦刃将她自己的虎口豁开一道小伤口,鲜血沿着掌纹一直流到掌缘,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上。
精致妆容也救不了她的狰狞神色,方无咎被一招逼退,显然怒极,嗤地冷笑一声,恨恨地道:“你这混账!”
话音未落,八条弦刃宛如一张大网,从左右两侧卷向闻衡,迫使他不得不回剑抵挡,同时右足绣鞋尖上的宝石花中倏然闪出一枚三寸长的短刺,方无咎趁着闻衡尚未睁眼,照着他的脖颈就是旋身一踢!
只听“嗡”地一声破风震颤,青影乍现,寒刃当空劈落,某一瞬间,雪亮刀身上映出那人含霜似的眉眼。
从天而降的第一刀截住了方无咎的攻势,第二刀回手上挑,“断水”不愧为削铁如泥的名刀,当场将那三寸短刺削掉半截。尖头打着旋儿飞出去,“铿”地一下钉进了承香殿廊下的立柱中。
方无咎凌空后跃,落在二人几步开外,她右腿还因方才那一刀而隐隐发麻,站立时稍有些不稳。她贵为一宗之主,罕逢敌手,许多年没有如此狼狈过,此时恨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连说话都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薛、青、澜。”
薛青澜挡在闻衡身前,出现得无声无息,时机却刚刚好。他朝方无咎点了下头算作致意,随后淡声对闻衡道:“衡哥,这里交给我。”
闻衡眼睛还没恢复,只看得到一个朦胧的轮廓:“你怎么……”
“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看来是等不及要跟这混帐一起死了。”
方无咎语气冰冷,听起来像是嘲讽,可任谁都不能忽视她话中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她抬高声音说道:“为了区区一个男人,不惜背叛本座、背叛垂星宗,怪我当初看错了你,竟把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留在了垂星宗。”
薛青澜非但不恼,还顺着她的话赞同道:“早年间引狼入室,现在才想起后悔,可惜已经晚了。”
方无咎定定地注视着他,手按在腕间的弦刃上,杀气森然地道:“后悔是晚了……可是杀叛徒这种事,无论什么时候动手,永远都不嫌晚。”
忽然间,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低低附和道:“不错。叛徒该杀,不但要将他千刀万剐,最好还叫他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骂。”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轻而沙哑,有种飘忽的意味,但它同时又含着极为浓烈的怨毒,仿佛午夜里前来索命的冤魂,冷不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方无咎猝然回首。
今夜从初见到交锋,闻衡见过这位方宗主讥嘲、轻蔑、愤怒等等各色神情,但不管是对冯抱一,还是对闻衡薛青澜,她始终都是居高临下地俯瞰,并不真的把这些人视作威胁。然而就在刚刚、在她看清背后那个人的面容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云端跌落下来,摔碎了她的眼前。
方无咎瞳孔紧缩,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脸上竟然现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变成灵异恐怖的,只是她的债主来辽……
第108章 复仇
此时那些离他们较近的两方人士,听闻此言,都不免分心转头看来。那如鬼魅天降的女人身穿浅黛色长袍,周身毫无花哨,唯独襟袖处露出的肤色苍白得惊人,且生着满头华发,从侧面看来,好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可当她抬起头时,登时便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此女形容姣好,眸光湛湛若星,眼角眉梢虽有几痕细纹,却难掩姝色,绝非他们预想之中满面风霜的老妪,竟然是位与方无咎面容和年纪均相仿的美人。
她站在屋檐高处,身形瘦削单薄,白发与衣袂翻飞不停,仿佛一缕月下幽魂,随时准备乘风归去,叫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凄清,忍不住屏息静气,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可最先打破死寂的却是方无咎,她失声道:“你……是你!”
垂星宗宗主不知为何,竟被这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冷静全无。她蓦地转头,死死地瞪住薛青澜,厉声叫道:“你骗我!薛青澜……你竟敢骗我!”
闻衡本来要去帮宿游风,闻声立刻回剑将薛青澜拨到身后。众人只听那华发女子冷笑一声,嘶哑地道:“最大的骗子应该是你才对,方淳。”
薛青澜从背后搭着闻衡的肩,轻轻将他往旁边推,一面凑在他耳畔低声道:“衡哥,你去帮宿老前辈,她伤不到我,你放心。”
远处正与廖长星剧斗的白衣书生忽然住了手,示意认输。温长卿“咦”了一声,却见他毫无犹豫地收起兵刃,燕子抄水一般飞身掠上另一边屋檐,遥遥站定,狐疑地问那女子道:“你方才叫她什么?”
垂星宗另外一位护法梅自寒也撤下场来,有他俩起头,其他不明所以的垂星宗门人都默默地住了手,自发聚集到一处,十几双眼睛盯着容色惨白的方无咎。方无咎暴怒地一扬手,几根丝弦撕裂劲风,抽得那白衣书生颊边瞬间见血,她尖叫道:“住口!不许问她!司马秋,你想造反吗?!”
薛青澜悄声对闻衡道:“你看,她就是这么一个蠢人,武功高又怎么样?她心里有鬼,不需要旁人动手,自己就快把自己吓死了。”
闻衡见他把握甚笃,宿游风那边又确实苦战力乏,只得信了他这一回。他低声道:“你多加小心,一有不对,立刻叫我,万万不许逞强。”直盯着薛青澜再三点头保证,方才重重握了一下薛青澜的手,匆忙转身离去。
他们两人喁喁私语的工夫,那女子已主动拢起飞散的白发,露出面容,好教众人看得更仔细些。她双目一刻也没离开过方无咎,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我叫她方淳——司马先生,你难道忘了?他就是那个被我爹收做了义子的方淳啊。”
司马秋天生一脸愁苦相,此刻愕然无已,那神情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他双目圆瞪,在方无咎和那女子之间来回扫视,蓦地全身一震,不敢置信般喃喃地道:“他、你……你是大小姐?”
司马秋与梅自寒都是宗中老人,当年虽然不常驻陆危山总坛,但也曾见过前代宗主方承和大小姐方无咎,以及他收养的义子方淳。二十三年前,左护法罗斜叛教,炸毁了垂星宗总坛,以致于陆危山半山崩塌,方承、方夫人都在此难中不幸身故,只有方无咎侥幸保住一命,却也受伤甚重,静养数月方才恢复健康。据她事后回忆,总坛坍塌之际,是方淳舍命救她逃出地道,自己却葬身于乱石之下。
为此她还神伤了好久,出事前方无咎是个活泼骄纵的大小姐,出事之后,她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再也不提任性要求,每日里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练功。一年后右护法虞歌行重整垂星宗,方无咎破关而出,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柔丝千变”力压诸人,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业,从此成了人人敬服的方宗主。
她执掌垂星宗二十余年,从未有人提出过怀疑,可是现在,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却叫她“方淳”
方淳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温长卿长长地“噫”了一声,兴致勃勃地扭头问廖长星和闻九:“我没听错吧?她刚才是不是说方无咎是前代宗主的义子?义子得是男的吧?还是在穆州的风俗里,女孩儿也可以叫做义子?”
廖长星道:“偷梁换柱。”
闻九也道:“李代桃僵。”
温长卿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感觉他俩都有点神神叨叨,自己不能不合群,于是试探着接话道:“男扮女装?”
闻九:“……”
廖长星掩饰地咳了一声,略带歉意地对闻九道:“见笑了。”
闻九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答道:“哪里的话,令师弟活泼爽朗、天真跳脱,不失为性情中人。”
不远处高檐之上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