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凤梨 完结+番外-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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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底儿的文化衫,上面写着“轧你嘴”,颇有些不着调的劲头;另一位眉眼更精致些,大热天还穿了白衬衣,下摆规规矩矩掐在裤腰里,胸前挂著名牌,竟也是参会人员。
“您是……?”轧你嘴问道。
我从裤子口袋里也把名牌掏出来,自我介绍了一番。他们两个人都没读过我的小说,这更好,我想,我们便热络地聊了起来。
于是我得知,参会的人叫陈献云,是社会学系的学生,这次投的文章有关十七年时期的工人写作;至于孟时雨——就是那个“轧你嘴”,他本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暑假要留在这边忙一个项目,暂时回不了国。
“我们什么关系?”孟时雨嘻嘻哈哈地只是笑,大模大样揽着陈献云的肩膀,“陈博士,你和我什么关系呢?”
陈献云回答:“普普通通,乡里乡亲吧。”
“上巴黎讨生活呢,老乡。”孟时雨说着又开始乐。
陈献云一脸无奈,“你还没完没了,”他回头对我说,“其实我们是同学,在X中读了六年,一直都在一个班,后来大学又都去了北京。您别介意,他啊,就是这样,没正形。”
他们的熟稔隐隐有些排斥外人,却并不是互相占有,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并不拆穿他们孩子气的贫嘴。我们越聊越投缘,甚至,就连我那久已不用的乡音都冒出来,再次支配起我的舌头。不一会儿,我便也嘛啊,嘛啊地开起玩笑。这时候再叫人回去听学术话语便成了酷刑,我们一致同意,干脆出去找地儿坐下来吃饭,喝酒。
我们走出了学校。他们没有半点要奉承我的意思,自顾自走在我头里,两个人肩并着肩,孟时雨话多而密,叽叽咕咕,贫起来没完没了;陈献云则是见缝插针,在一片绵软的“是吗”,“可说”,“原来如此”中不时刺出一根针,一句话便能戳破孟时雨话里快活的小气泡。我几乎能想象出这两个人穿着校服走在滨江道的样子,孟时雨大概是连校服拉链都不拉的那类学生,敞着怀,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T恤,手里举着炸鸡排或是蛋筒,书包只背一个肩带,吊儿郎当地,边走还边踢易拉罐。至于陈献云,大约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全套校服,规规矩矩地背著书包,规规矩矩地走着路。但好学生会放学就逛滨江道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陈献云会陪孟时雨一起在午休时晃在操场上,放学又一块儿压马路。他们看起来这样亲,但凡孟时雨买了一枝糖堆儿,总有两三颗红果得进了陈献云的肚子。在我的虚构中,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想得大概有些太过入神,以至于陈献云只好拉住孟时雨,停下脚步来等我。他亲切而柔和的目光叫我浑身不自在起来——男性长辈的角色我几乎没有扮演过,但面对这样来自故乡的年轻朋友,叫人又不能不勉强支棱起著名作家的的派头。我回忆着别人的做派,扬言说要请客,陈献云笑着推辞,倒是孟时雨,也不和我客气,随手在路边挑了一家吃海鲜的餐厅。
海外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坐在一起,好像不谈论政治就吃不下饭,喝不了酒。什么民运人士啊,政治异见者啊,仿佛人人都被国安抓进去过,但他们又或者支持川普,或者支持哈耶克。
幸好孟时雨似乎对政治完全不感兴趣(我是从他的衣着看出来的),而陈献云又惯爱迁就着他。于是我们默契地绕过了宪法啊运动啊一类的话题,我讲了些文坛上的八卦,然后言语便一路向着东方奔去,直奔进天津市里。他们听说我久未回国,忙叽叽喳喳地讲这些年的变化,什么老城拆迁,海河治理,还有细细碎碎的早点价格,花鸟鱼虫,说相声的谁谁谁老了退了,老城里的钙奶汤圆搬去了何处。
我们尽情地怀旧,躲进温暖的回忆,时间往回一直流,流到梦一样不真实的过去。
或许我到底老了,一个不留神,便讲出一句陈词滥调:“你们年轻一代到底比我们幸福。”
“我们幸福?”孟时雨冷笑了一声,“物质上或许吧,我承认,我没饿过肚子,也没受过冻。但要说幸福,那可不见得。”
他的语气那样尖刻,让我不由得好奇起来,“人想要获得完全的幸福,当然很难,”我说,“但要说不幸,你们90后的不幸能有什么?爱情上的挫折,再不就是学业上的压力。网上不是说,你们是随着国家崛起的一代,是享受到经济腾飞红利的一代。”
孟时雨大声说:“那您呢?您这一代人,大概早年在物质上稍稍吃了点苦,但你们至少还上过广场,还做过些民主自由的美梦。我们……嗨,算了,您不在国内也不明白。”
“说吧,”我恳求道,“说下去。”
孟时雨却不说话了,一个劲挤柠檬。
“不如这样,”白葡萄酒的酒精比我想的要强烈,它偷偷解开了我那件名为成熟大人的戏服扣子,“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一人说一个不幸的事。”
孟时雨撇了撇嘴。
陈献云切了口龙虾,咽净了,放下刀叉。他开口笑着打破了冷场:“那我先来?”
“我就说个不幸的爱情吧。我年纪小,到现在也才交往过一个对象。他比我年长很多,成熟又有见识,而且他对我很好,有时候简直像宠爱一个孩子,无论我想做什么他都不反对,如果我真的想要天上的星星,”陈献云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不定他会冠名一颗给我。”
“只是有一点——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这样好。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后天王二麻子,没完没了,来者不拒。”
“我刚发现时,气得想死,但他说,哎呀,宝贝,年轻人不要老古董,老封建,这都正常的。我也搞不明白,这哪里正常了?他就给我举例,这个总那个总,谁不是养一大堆人。又不是当真要谈恋爱,他说我实在没必要较真。”
“我有时气得狠了,夜里躺在他旁边,甚至想一刀捅死他算完。我就不明白,要是人人都和我一个想法——‘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他们怎么敢随随便便和这么多人睡一个枕头。他们不怕吗?我真不明白。”
他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我仿佛看到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红了起来,他低下了头。
“这还不是因为你没动手嘛,”孟时雨叹了口气,把几乎熄灭的话题又吹着起来,“要我说,暴力革命就是最好的。”
“行,我等你哪天付诸行动,我就下手。”陈献云没好气地说,他再抬起头,脸上又是春水一样温和。
“轮到我了,”孟时雨放下生蚝,开言说道,“我呢,我不幸的原因都是我老生气,哎呀,忍不住。”
“有一回,我们学校要新建一栋教学楼。他们工期太急,太紧,您知道,北京的夏天又热得不行,快封顶时,有个河南来的师傅,才收工回到集装箱宿舍,就猝死了。工头说不是死在工地的,不算工伤,就是不赔钱。我们一些学生听说了,就讲这样怎么行,太欺负人了。然后是他——”他指了指陈献云,“挑头说要帮忙维权。”
“我们又是找法律系的老师,又是找社工专业的老师,联系媒体,联系学校,折腾半天,一点用没有。后来,我们就想,嘿,去他的吧,咱就中国特色,拉横幅,写大字报,闹事谁不会呢?”
“当然后来我们才知道,闹事也是技术活。不过这也不重要啦,反正我们就举着牌子跑到这个建筑公司的大楼前头去。结果还好,我们毕竟是名校,他们顾虑着影响不好,虽然还是没鉴定成工伤,到底庭外和解,让河南师傅家里拿了钱赔偿。”
“可是您猜怎么着,那个公司老板就记住了我。可能是我太优秀了……人群里最闪亮的崽。”他开了个玩笑,“后来我去酒吧,正好碰见他,他就找人把我揍了一顿,打折了左面这条腿。不过我家普通市民,能有什么办法……本来我妈还不太乐意我留学,天津人嘛,去北京已经算去外国了,去发国可还行?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她天天就在家看机票,无论谁敲门,都不许我去开……我其实都两年没回国了,电话里他们就说,没事没事,家里一切都好,不着急回来,爸爸妈妈去看你也是一样的,想吃什么给你寄,小宝栗子,羊羹,果丹皮……唉!该死……”孟时雨惊呼一声。原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抓着生蚝的壳子,也不知道他捏的多用力,竟把手心划了道大血口子。
我心里有些叹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感怀,逃过了这个那个火坑,前面或许还有别的灾祸。人世何苦?
这时服务员过来了,问我们吃好没有,我说很好很好,把账单给我们吧。他把账单拿托盘端了过来,又送了咖啡,我看了看钱,数额真是不小,是三个天津人能吃出来的结果。
“轮到您了。”孟时雨拿手按着账单说道,“您还没讲呢,我们先喝咖啡,等您说完再结账。”
我伸手到口袋里想掏根烟抽,口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唉,我一惊,旋即苦笑出来,竟然连烟都没了。没有烟酒,可怎么讲下去这个悲伤的故事呢?
“我们那会儿呢,没有说买房的,商品房啊,很少,太少了。都是要么住自己家,一家子挤住一起,要么住单位宿舍。我呢,和家里闹矛盾,就住到宿舍去了。你们知道伙单吗?知道?那就好办了,我就学摸到这么一间。和我一个单元的邻居是个电工师傅。他跟我岁数差不离,精精神神的小伙子。那时我头一回独自生活,嘛也干不好,他就很帮助我。扛个煤气罐啊,修个电灯啊,我们关系就很好,平时一起弄饭,一起看电视。当然,过日子嘛,总有马勺磕锅沿的时候,但我们也不会把气生到转天。”
“后来,他发现了我是个同性恋。但他没有啊呀呀地躲开,也没把这事儿到处去宣传,还是默默地关心我,老想把我往好里带。时间长了,我们慢慢就有了感情。很有感情。我们那时候一歇班就到处玩,天津市里,四郊五县,北京,野三坡,秦皇岛,都去过。最远去到了回泰山,登顶,看日出,还一块儿拍了照片。”
我停了停,呷完了咖啡,有些讲不下去。
“这哪里不幸了?”孟时雨一头雾水地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陈献云见我不说话,倒是挺体贴,没继续追问,只是扬手示意服务员结账。
我一看,便赶紧把最后一段说完:“我就把我们在泰山拍的那张照片一直留在钱包里。后来到了美国,换了几回钱包,我也一直留着,没扔,很珍惜地放在透明夹层里。没事时,诶,拿出来看看。”
“我要说的这个悲惨的事呢,就是我刚刚一摸口袋,想给你们看这张照片,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钱包啊,没了,怕是叫偷儿偷走了。”
魔改自相声《八十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