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金玉满堂-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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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是几时?已经过去三年了。究竟还要多久?五年?还是十年?”
我上前抱住妈,“好了,妈妈,我答应你,不会太久,好不好?嗯?”
我心里在问自己,是啊,已经这么久了,真的是为了承康么?
――不,不完全是。
我被自己的心声吓了一跳。
――为甚么不是?我爱承康。
――爱得胜过一切?爹爹,妈妈和自己?
――这……好像不是。我是个最自爱的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期待别人这样爱自己?而爹爹妈妈,毫无疑问我爱他们,正如他们爱我。可是,我爱承康,当然我爱他。
――那么,你还记得承康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那些小动作?他爱吃青椒么?或者他讨厌胡萝卜?
我呆住。
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的酒窝在脸的哪一边?是他么,喜欢弯起食指擦一擦鼻尖?青椒,我喜欢青椒,也喜欢胡萝卜,他笑我是兔子转世,可是他喜不喜欢呢……
但是怎么可能?我居然真的忘记了!
尽管我一直希望可以忘却,但其实内心仍然愿意永久保留――因为没能爱到天荒地老,所以格外珍惜。关于爱的那些记忆,我以为它们会伴随我至天长地久。
然而,我竟忘记了。
这一夜我失眠至天明。
第二天我如常上班,和同事们说说笑笑,见了卓越张也一般应对,中午和百合一起抱怨茄子煮得太烂。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盥洗间里我对镜中的自己耸耸肩――瞧,除了一对黑眼圈,并没有甚么因此而不同。
下班时我和卓越张很有默契地延迟片刻等同事们走后才离开,坐在出租车上,他看我一眼,“乐,如果我去真的令你困扰……”
“不是这样,”我截住他,“我只是玩游戏过了头,极品飞车7地下狂飚,你知道?我是EA公司的扇子,相信么,我玩过全部NFS,因为它我迷上计算机……”
晚餐当然十分丰富,菜式中西合壁,爹取出94年份阿尔芒罗素出品的香白丹科罗德贝兹红酒待客。
卓越张带给妈一条爱玛士丝巾,说是尊母命转交,妈在颈项上比一比,“很漂亮,谢谢,我非常喜欢。”她说着有点不安地看看我。
我很内疚。从甚么时候起,我令身边的亲人需要这样如履薄冰。一定是我的错。
“别人都是因为看多了父母争执吵闹而对婚姻失望,”我笑着说,“咱们家可不一样,说出去没人信,因为爹妈浓情蜜意三十年不变,做儿女的完全不敢期望有这样的好运,只好装清高抱定独身主义……”
妈的脸色变一变,我急忙改口,“不过呢,连港岛政策都只肯保证五十年,或者有一天爹爹妈妈也归于平淡,为免受到这样的刺激还是早日出阁为妙……”
呵,我大约喝多了,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呀!
晚餐之后,我挽起卓越张,“爹爹,妈妈,电影快要开演,我们先出去。”
“哎呀,还没吃蛋糕,喝杯茶再走嘛,你这小囡……”妈嘟囔着,言若有憾,嘴角却往上弯。
“年轻人的时刻表与我们不同,御宝,咱们还是识相些吧,呵呵。”爹说。
卓越张微笑着又与爹妈聊了几句才告辞出来。
我们一路无语走出小区,又走了半条街才停下来。
今晚的卓越张与平时也有些不同,自然,席间他与爹妈言谈甚欢,看得出来爹妈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有甚么不一样,尽管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张,”“乐,”我们同时说,然后同时停下,然后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我们都笑了。
“我是想问,”卓越张说,“我们究竟要赶哪一场电影?”
我低下头慢吞吞地说,“对不起。”
“甚么?”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奇怪,我并不觉得这个动作突兀,也许是他的声音,还有眼神,都那么――温柔。
“对不起甚么?对,你令我没有吃到那块蛋糕,还有,欠我一个愿望。如果不是这场电影,我许的愿望或者会被上帝听见。”
他低低地笑。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辉的笑颜。
忽然之间,我的眼眶蓄满泪水,我不得不转过身去伸手捂住面孔。
“乐,你不舒服么?头晕?或者……”他焦急地问。
我拨开他放在我肩头的手,冷淡地说,“时间还早,为甚么不去约会女友?生日快乐,张,美好时光不要尽浪费在陪长辈吃饭饮茶上。”
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
“乐,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半晌,他这样说,我听得出话音里的调侃与嘲弄,“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的时间如何安排由我决定,至于它是否乏味也不由他人判定。”
“很好,”我听见自己说,“那我就放心了。原本我还担心因为我爹爹妈妈的热情而令你难做……”
“你过虑了,乐,伯父伯母是我见过除家父家母外最开通可爱的父母。”
“然而最开通的父母也还是父母,就像有人喜欢说‘我与爸妈几乎没有代沟’,几乎没有其实也还是有。去找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共度良宵吧,对不起,我无意干涉你的决定,这只是一个建议……”
“呵呵,年轻活泼的女孩,譬如,百合?”
“是的,百合自然很可爱,也许还有玫瑰、芙蓉、苍兰……谁知道,也许你知道。”
他没有说话,我也安静下来。夏日的夜晚沉淀了白天的暑气,巨大的阴影里仿佛隐藏着奇异的躁动,不动声色,却教人心神不宁。
“我认识的金家乐是个最勇敢的女孩,”卓越张终于轻声说,“那么小的婴儿,跌破了头被血糊了一脸都不曾哭,一直看到自己母亲的眼泪才哭出来,我那时也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可是我记得我所见到的,一直都忘不掉。”
“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幼时真淘气,最喜欢抢你的玩具,可你从来也不哭,一次又一次从我手里抢回,一直不肯放弃,直到抢回去为止。可是你又不会因此不理我,照样黏人,面孔长得圆圆扁扁,眼睛也圆溜溜,我笑你猫属相,你说‘囡囡扁面孔,哥哥卷毛头’。我陪你玩你也高兴,不理你你也高高兴兴独自一个人玩,小小的,像只小猫。”
“所以上次遇见伯母看到你的照片,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你。我在想,那个猫咪一样的囡囡现在甚么样子呢?上班第一天在公司看到你,我忍不住就想笑,这个金家乐,真是老样子。”
“可是,我错了。”他顿一顿,“那个勇敢体贴的囡囡到哪里去了?”
我霍然转身盯住他,“够了!你知道甚么?你甚么都不知道!”
“对,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甚么是金玉满堂。我也不知道甚么叫做懦弱逃避。我不知道爱情有多伟大。我不知道亲情有时候会是种负担。我不知道缅怀往事比面对现实容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他妈的我过生日的这天要站在路边对着一颗榆木脑袋试图说教。”他的语气很平静。
“哈哈哈,”其实我不想笑,可是我居然笑了,我边喘气边说,“对不起。”
卓越张愣住,盯了我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真是,铁石心肠。”
然后他掉头就走。他生气了。
就像我当年看错初恋男友,这一次我又走眼看错卓越张。
风趣?好脾气?温和慷慨?不不不,这个人简直小气别扭透顶――他整整一个礼拜不理我。
连同事都看出来,“OK张同女朋友崩了?脸黑得似锅底。”
辛蒂好心提醒我,“乐,部门里属你最任性,太平点别惹事。”
嘿!我任性?她大小姐每次搞不定项目往我手上推的时候我几时说过“不”?
大家都小心翼翼干活,有甚么难题都推我出去,“乐,好心的,你最多卷铺盖回家做大小姐,帮帮忙,主会保佑你上天堂。”
真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不是不怀疑大家其实是故意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我当时是瞎的。当局者迷。
我找到卓越张,“大家成年人,做事成熟些,工作是工作。”
他甚至不看我一眼,也不响,但稍后出现的时候态度缓和许多,“上头不肯让我们喘气,很快会有新项目下来,如果大家肯原谅我,我请喝啤酒。”
大家欢呼,警报似乎解除。
可是我知道他没有原谅我。
咄!我想,我有甚么需要你原谅的?既非欠债不还,亦非施恩未报。我心安理得的很呢。
又一个礼拜,谈工作是一贯的认真,只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遇到了形容依旧是淡淡的,我有点儿遗憾,好不容易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人们不是常说“茫茫人海”甚么的,就是那种意思。
最后连百合也察觉了。
“家乐,你同卓越吵架?”她觉得好笑,“瞧你们,怎么还像小孩子?我这一阵子忙着做新品推广,怎么就弄成这样?要不明天晚上去PUB聚聚,叫上明慧。”
我也觉得这样子滑稽,巴不得搬个梯子“噔噔噔”下来,立时点头答应。
第二天整日没见到卓越张,下班后我决定只管先去“熊兔一窝”候着――我已经够有诚意,如果还是不行也只好作罢。
我第一个到,先叫了啤酒慢慢啜饮。
第二个到的是明慧,他大概刚从工地上过来,米色裤管上沾着几道灰印子,坐下来照例对工读生说,“冰拿铁,谢谢。”
我白他一眼,“喝一罐啤酒不会影响开车。”
他只是笑笑。
我转一转眼珠,“如果你肯破例,我愿意请你喝杯好酒,我知道海地新弄到一批不错的勃艮第红酒。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庞索的香白丹?还是路易斯雅多的罗曼尼圣维望?”
“乐,谢谢你的好意,”明慧微笑起来,“老实说,我并不懂得红酒,所以谢谢,还是不要了。我是一个乏味的人。”
其实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由当事人自己说出来味道又不一样,我讪讪地,有种枉做小人的心虚。
“明慧?真是别致的名字,可是为甚么?”我没话找话。
于是他又笑了,“不算别致,还有更别致的――我父亲的名字,他叫明珠。我父亲是个皮匠,每天最大的烦恼是一张皮子怎么裁剪才能得到最大利用,以及,余下的边角料怎么拼出一只像样的包或者马甲。”他说,“可是他却叫做明珠,如果他做首饰加工倒也不那么可笑了。”
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真是,人家爱喝甚么喝甚么,多甚么嘴。
但是他好像不打算放过我,“所以,叫做明珠未必珠玉满堂,而叫做明慧也不见得智慧过人。”
“咳咳。”我干巴巴地笑,“当然,你当然是成功人士。”
“真的吗?”他目光锐利,口角更是锋锐难当,“怎样才算成功?有房有车有地位?然而这些又带来了甚么?快乐还是幸福?我忙碌得甚至没空养狗,你能想象一条大麦町犬因为缺乏主人的关怀而得忧郁症么?于是我只能养只猫,不是因为猫可爱,只是因为它更具独立精神。”
“这,这太荒谬了,” 我简直是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明慧,我想不是忙碌选择了你,应该是你自己选择了忙碌的生活方式……”
“哈!”他讽刺地笑了,“对,年轻的女士,让我告诉你,当初我以为只要自己勤力一些就能创造出幸福,为自己,也为爱人。所以我努力奋斗,同时也学习那些该死的成功人士应该知道的礼仪与品位。我考上名校,拿到绿卡,努力打拚从白人那里抢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地盘,我成功了吗?也许是。其实我并不稀罕跻身那些所谓社会名流之间,虚伪地谈论华尔街股票指数,或者抱怨宴会上的香槟不够冰,但是我依然这么做了,为甚么?为了虚荣心?不,我是个最实际的人。为了物质享受?也不,我那么忙,忙得根本无暇享受。我只是为了给我在乎的人一个更好的将来。但是最后我又得到甚么?哈哈哈,真可笑,原来她比我更忙,你以为建筑师忙,不,大律师才忙,她忙得甚至拨不出时间与我对话,我们每日的沟通居然依赖冰箱门上的即时贴……”
我渐渐被他的叙述所吸引,禁不住问,“后来呢?”
他的语声低下去,“她离开我,因为她认为我给她的限制太多,换句话说――我阻碍了她的发展。”
意料之中的结局,却有个最意外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作出甚么反应。
一通发作之后,呃,我用“发作”这个词是因为今晚的明慧确实异于平常,明慧静下来,他垂着头不再说话,我真正如坐针毡。为甚么百合还不来?卓越张在忙甚么?
终于我决定开溜,我清一清嗓子,“对不起,明慧,我头疼想先走了,见到张和百合帮忙说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一个抱歉的笑,“是我不好,吓到你……”
百合恰好这时出现,“对不起我来晚了,好不容易才忙完,卓越也正从供应商那里回来的路上,我们刚通了电话,大概还要半个钟头……咦,家乐你怎么了?要走?”
明慧起身,“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