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 [出版]-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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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针落可闻,只有远处水榭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来,分外辽远。
直至此刻,叶楷正心底最后一块石头才落下,走上前说:“高伯伯,辛苦了。”
高行风哈哈一笑:“你和黄帅的嘱托,那是必须要做的。老子打仗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歇口气,3军过段时间交给督军节制,我也算享些清福。”
这一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迅速。
两江易帜、徐伯雷被抓、前线精锐3军直接听命于叶楷正,再加上北平政府的支持,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在这短短半
年间,叶楷正真正掌控住了颍军。从这一日起,再没有傀儡少帅,两江颍军归于叶楷正节制。
得知这个消息的叶文雨,摔碎了最爱的白瓷茶盅,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原来你爹还留了这一手给儿子。”顾岩均努力控制住表情,冷声说,“所有人都以为高行风是中立的,一直守着颍孔防线,谁知他已经悄悄站在了叶楷正那边。连徐伯雷都被抓了。”
“那49军呢?他说怎么处理?”
“暂时还没说,但是高行风已经说了要退,手上队伍直接给他,加上徐伯雷的,叶楷正基本已经控制住了颍军。”顾岩均苦笑了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要找我要兵权,我也不可能不给。除非……”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野心与不甘。
顾家公馆外寒风呼啸,屋内因为火龙烧得旺,却春意融融,只是略有些干燥,烧得人心头也带了些火。叶文雨闭了闭眼睛:“明天我去找他,他刚掌权,不会对我怎么样。”又思索了片刻,才说,“既然徐伯雷被抓了,想来他还不想和你撕破脸。也还不至于走到最后一步。”
顾岩均微微点头,冷冷道:“明日他就要宣布两江易帜,届时各方势力涌动,只怕第一个不安稳的,不是颍军内部,而是日本人。我倒要看看,他在那个位子上能坐多久。”
叶文雨看了他一眼,默默握住丈夫略带冰凉的
手掌。头一次,顾岩均没有想起收在公馆外的小妾名伶,风雨欲来的时刻,那些温柔乡的缱绻私语遮蔽不了寒霜。只有身边这个女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
翌日,颍军统帅叶楷正致电全国,两江易帜,而北平政府欣然回复:叶帅深明大义,风雨飘摇列强虎视眈眈之际,全国一统,乃民族大幸。同时任命叶楷正为全国海陆空军副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两江提督。消息一出,举国震惊。
大帅府。
叶楷正这一日的行程却依旧十分平静。送走了黄帅回北平的专列,汽车刚到门口,就有随从轻声报告:“日矢上先生打过电话来,说想要和军座见一面。”
叶楷正点点头:“尽快安排吧。”他随手摘下手套,不知想起了什么,脚步缓了缓,“医院那边,那位德国的韦伯医生还在吗?”
突如其来地提到这个,侍从便回答不上来,只好回答说立刻去确认。
“如果不在,也将他请回来。过几日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他认识。”叶楷正说完,肖诚便急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大小姐来了。现在在小镜楼等您。”
叶楷正唇角多了一抹讽刺笑意,脚步折转,正要去小镜楼,忽然有侍从从门口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肖主任,日租界那边出事了!”
肖诚示意手下到一边说话,一边听,眉头便锁得越发紧。
叶楷正停下脚步,肖诚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说
:“商户们现下都在日租界那边闹事,压根劝不走,通商条约的确令我们很被动。”
父亲去世后,在顾岩均和徐伯雷掣肘下的两江政府匆匆与日本方面签下了通商条约,尽管当时叶楷正极力反对,但是一片嘈杂声中,根本没人听他的意见。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年,当时埋下的毒瘤,终有一日还是会炸开。
他的瞳孔漆黑如墨,沉沉地叫人猜测不到分毫心思,良久,他又缓缓将手套戴上了:“去见日矢上。”
车子经过日租界,果然,租界前挤满了人。和之前全是年轻学生不同,这一次的人群全是商贩,穿长衫戴毡帽,脸上满是焦灼与愤怒。
“公平经商!”
“日本人滚出两江!”
……
口号一声大似一声,军警在日租界的最前端设下了栅栏,一排排列成人墙,阻止人群拥进租界内部。
叶楷正坐在车内看着,目光沉静,眉间略微聚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他让司机放缓了车速,开口的时候,声音几乎淹没在车外震耳欲聋的抗议声中:“告诉他们,务必要克制,绝对不能让示威的人群流血受伤。”
肖诚在前座听得清楚,点头说:“我会再同安保局强调一遍。”他的视线重新投到外边的人群,忧心忡忡地说,“督军,这次只怕会比上次学潮更加棘手。”
上一次的学潮最终还是因为顾岩均的铁血镇压结束了,而这一次,来示威抗议的都
是城里的商户,因为通商协议中日本商户不需负担任何税款,价格自然比城里的商户低了不少。加之日本的商铺有意在中国打开市场,更是一再压价倾销,不到半年,颍城倒闭了不少商家。剩下的商人困于生计,又愤怒于政府对日本的优惠政策,自然而然便聚集起来示威抗议。
如今集会已经进行了整整三日,激烈之程度却有增无减,租界内生意日渐萧条。事情演变到这样,就不能听之任之了,想来日矢上这样着急见自己,一半是因为两江易帜,一半是因为这层出不穷的示威抗议。
日本使馆前守卫十分森严,刺刀在寒冬的日光下,尖梢处挑着一点光亮,晃得人眼睛生疼。侍从拉开了车门,叶楷正下车的时候,日矢上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日矢上是矮胖身形,40岁出头的年纪,下颌微微蓄着一点胡须。他一身日本军服,大步迎上来,向叶楷正伸出手:“少帅,恭候多时了。”
他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标准,胖乎乎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十分可亲近的样子。
叶楷正依旧是一身军装,他个子高而清瘦,面对面站着,比日矢上足足高了一个头,他淡淡看着日矢上的眼睛:“许久不见了,日矢君。”
远处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喊叫,日矢上的视线略微挪移了寸许,变得冷酷起来,旋即重新挂上微笑:“少帅,里边请。”
“……首相刚刚和
我通过电话,要我代替大日本帝国向叶帅问好。我国向来和北平政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现在两江易帜,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侍从端上了一杯清茶,日矢上的话便顺势顿了顿,似乎仔细看了看叶楷正的表情,又道,“不论是您的父亲,还是之前的过渡政府,都和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希望能将这个合作延续下去。”
叶楷正拨弄了下手中的茶盏,淡声问:“阁下的合作是指?”
“通商协定是我们和贵政府谈定的,当时的主事虽然是令姐夫,但是签字盖章的却是阁下。所以,我以为督军是认可的。”日矢上缓缓道,“现在颍州城里商潮闹成这样,我们的同胞也规规矩矩的,却根本没办法做生意。军座是不是应该采取些措施了?”
叶楷正依旧沉默不语,似笑非笑地继续拨弄茶盏。日矢上又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他同半年前一样,面容英俊坚毅,二十多岁的年纪本该有的冒失、冲动,在他身上寻觅不到,双眸深邃,令人捕捉不到真实的想法。
半年前颍军内乱的时候,顾岩均、徐伯雷都向自己示好以求支持,日矢上都没有拒绝。因为最后不管是谁掌控大局,对日本都有好处。可唯有叶楷正,是日矢上主动去找的,暗示叶楷正日本方面可以提供便利,期待日后的合作。
当时叶楷正的态度便是模棱两可。彼
时手下的参谋还愤愤不平,轻蔑地说他不过是个傀儡,竟然还有几分傲气。可日矢上不恼。这样心思深沉的年轻人,才会是他想为大日本帝国争取的对象。
果然,半年之后,叶楷正便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重回颍军。
日矢上也不急,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希望督军好好考虑,不要将这样一件小事上升到两国矛盾。几个月前,顾参谋长解决学潮的手段,便十分干净利落。”
叶楷正放下茶盏,微微笑了笑:“日矢君,我听到消息便立刻赶来,便能看出我想解决问题的诚意了。”
“军座准备如何解决?”
“我也想问问日矢君,你觉得怎样才算解决眼下这个局面呢?”
“首先,必须保证我日本公民的安全;其次,恢复正常的秩序。”日矢上一字一句,声音渐渐冷酷,“如果有中国人继续这样闹事,督军不应该再手软,只派人在外边拦着是远远不够的。”
叶楷正微微点头,似乎认可对方的说法:“好,这件事我会给阁下一个交代。”
日矢上满意地点点头:“我当然是信任军座的。”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军座,前几日请人从日本带了两瓶吟酿造,中午一起品鉴一下?”
叶楷正亦欣然应允:“那我便不客气了。”
下午,从日使馆出来的时候,叶楷正靠在后座,微微闭着眼睛。肖诚以为他睡着了,吩咐司机开
回大帅府。车子开过一个街口,叶楷正忽然开口:“去医校。”
肖诚有些愕然,空气中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他觉得长官是有些醉了,不由又确认一遍:“您是说去找廖小姐吗?现在?”
后座上戎装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或许是听到那个名字,紧绷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柔软的松动。
可作为副官,肖诚却不这么想。他在前座笔直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您准备好了吗?”
叶楷正睁开眼睛,应付日矢上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句句机锋,加上又喝了酒,此时还觉得有些倦意:“什么?”
肖诚回过头,视线落在叶楷正的衣服上:“不需要换身衣服吗?”
叶楷正怔了怔,发现过了那么久,自己竟然还在瞒着她。可是酝酿了那么多次,竟然还是开不了口。觉得头疼得越发烈了些,他改口说:“先回去吧。”
车子驶过长街,肖诚忽然听到后座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少帅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司机踩了个急刹车,肖诚顺着叶楷正的目光望出去,一个少女刚刚从报社走出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学生装,手里捏着一张纸,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焦虑。今天她并没有扎辫子,长发被寒风卷起来,有几缕迷在了眼睛里,她随便伸手拨了拨,就站在街边,没有急着离开。
叶楷正的视线一直未从她的身上挪开,良久,才对肖诚说:“你去问问她,
这么冷站在街上,也不去学校上课,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肖诚说了句“好”,下了车,又特意绕了个弯,才走到街对面。
星意显然是有些吃惊,前几次并未见到肖诚,现下见他平安站在这里,倒也十分欢喜:“肖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诚神色自若:“是和你赵大哥一起回来的。听说你们见过面了,这段日子一切都好吗?”
“很好啊。”星意对人向来是笑眯眯的,十分友善,可今天看上去却略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不上课吗?”
“停课了。”星意又伸手拨弄了下头发,“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日租界那边的事?”
肖诚下意识地想往小汽车方向看一眼,又强行忍住了,问:“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中途弃医从文,这几日一直在报道商贩示威的新闻。结果昨天被抓了,一直没有消息,也不晓得会不会出事。”星意的脸颊冻得有些微红,“大家都很着急,商议了要罢课抗议。”
王念被抓的消息是今早传来的。因为涉及曾经的同学,又听说王念是被日本自卫队在租界外抓起来的,班级里一下子哗然起来,年轻的学生们纷纷叫嚷着“日本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国土上抓人”,相约罢课。因为无法靠近租界,现下同学们已经结伴去了市公署那边。她因为有事,晚点再过去同他们会合。
肖诚心底略有些吃惊:“你同学是哪个报社的?叫什么?”
“王念,《颍城日报》的。”星意皱眉说,“我真不晓得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已经易帜了吗?却任由日本人这样胡作非为。”
肖诚语塞了片刻,忍不住温言劝说:“廖小姐,现下外边这么乱,你还是不要去了。”
“这句话,不该由你来劝我吧?”星意笑了笑,却很坚持,“况且我做的,根本不是多危险的事。”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强忍住再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廖小姐,你是不是对新政府,对少帅……非常,不认可?”
星意的回答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