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5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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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耶律敏几乎是脱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国安邦!”
“好一个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李从璟笑容苦涩,“上解君王之难,下解黎民之苦,这的确是我平生之所愿。然而现在,这个志愿恐怕难有实现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愁苦,仿佛一个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遭受了臣民的抛弃,他曾是那样光芒万丈、不可一世,故而这份愁苦与落寞,就显得犹为悲惨。
耶律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从璟,她心口不禁阵阵发疼,如给针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等难处,是连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时此刻,善解人意如她,体贴李从璟之难处如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李从璟北上目的的问题。
“我且问你,当日在幽州,你为何舍弃固有的富贵生活,去为屯田之事奔波劳碌?”李从璟忽然目光炯炯的问。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从璟此问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从璟已是接着道:“我记得彼时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后来黑格问你,堂堂契丹公主,为何甘愿为唐朝地方官吏驱使,而不思报效国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万物皆该一视同仁,那么为大唐百姓奔波,和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耶律敏当然记得她说过的这些话,令她吃惊的是,李从璟竟然至今也还记得这些。当时当日,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契丹公主,跟随李从璟千里奔波,见识到了沙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见识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本性善良如她,遂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罢,她不过是想让那些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过得能好上那么一分,为此她愿尽所能。这是她作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愿,也是她作为契丹公主归来主政后的大抱负。
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义。
这与她当时倾心于李从璟并不矛盾,正是两者的相辅相成,才导致了一系列遭遇的发生。
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她想帮助李从璟,但在这件事上能做的又实在有限,她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在对方帮助过她许多之后,如今到了对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能惴惴不安。而作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拥有的权力一样多。
然而,耶律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接下来说出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李从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帮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里。
“只要契丹无事,令我无后顾之忧,无论国内还是江南,有再多险难我都能如常应对。”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认真的说。
刹那间,耶律敏几乎要哭出来。
没有任何时候,耶律敏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对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重担,扑倒他怀里去大哭一场。
四年前,西楼城前的唐军大营中,耶律敏告诉李从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长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权柄,不让契丹妄生事端,这样也算为他分忧了。因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对契丹的容忍底线,必然招致大唐再度兴兵北伐,届时对契丹而言,将是一场大灾祸。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顺从大唐,百姓们才能好生生活。这个念头,在她成为契丹宰相后的这几年里,愈发变得坚定,大唐与契丹的互通有无,让她看到了和平带给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与之相比,向大唐称臣纳贡实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诸部,不一直都是这样?
她主政契丹,是为契丹百姓,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李从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从璟的皇图霸业。
这些年来,作为北院宰相,她看似风光无限,但一介女子拥有这般权力,又会面对多少艰难?
而今,李从璟一句“帮我管理好契丹”“令我无后顾之忧”,不仅承认了她的价值,也体谅了她长久以来的辛苦,天下间再多赞美,契丹人再如何说“这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从璟这句话来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需要被体谅,需要被关爱,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第662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五)
“耶律倍即将西征,草原将再起烽火,敏儿虽千番劝阻,也是无济于事,形势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无保留向李从璟说出她的无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没人能够劝阻,只不过届时他亲领大军出征,耶律德光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李从璟收拾了情绪,重新开始煮茶。
“耶律倍会在西楼留下守城兵马,并且会在饶州布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进西楼,便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中。”耶律敏缓缓道,“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亲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给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实叛国之罪,他则能借此将其绳之以法,以绝后患。”
“这的确是好计谋。”李从璟手上动作没停,“然而耶律倍还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么性子,他们既然决定起兵,就不会没有依仗。”
饶州的兵马虽然布置得好,但届时其统兵将领,那位被耶律倍视为肱骨的大将,到底是会进攻耶律德光,还是坐岸观火,只怕还未可知。
“如果到时契丹陷入战火,且两边战局陷入胶着,或者大体势均力敌,你会如何做?”李从璟做了一个假设。
耶律敏闻言大惊失色,她看到了李从璟眼中的笃定,那说明在对方看来,那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然而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么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为东、西两国。”李从璟继续分析,目光锐利,“连年战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国土,将被鲜血染红。”
耶律敏脸色渐渐苍白,平心而论,李从璟的分析的确是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到时候契丹国内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遭受苦难最深重的,不消说定是底层平民,这是耶律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该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从璟,希望他能为她指明一条道路。
李从璟认真地说道:“在东线数年经营,耶律德光已然成势,契丹国内许多权贵都对他青睐有加,况且耶律德光曾为契丹兵马大元帅,颇有些旧日势力,述律平又挟耶律阿保机之余威,一旦他兵临西楼,公然举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断然无法将其迅速扑灭的,对不对?”
耶律敏不得不承认,就如李从璟先前所言,两者必会大体势均力敌。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对比将发生根本性改变,形势就大不一样了。”李从璟语出惊人,终于将核心论点摆了出来。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从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话是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摇头、眼神慌乱,她几乎要卷缩着身子向后退去,“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从璟将一盏热茶轻轻推到耶律敏面前,放松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柔和,以免进一步刺激到她,“根据事实推论,形势大体会如此演变,你应该知晓,即便契丹分裂为东、西两国,这个局面也不会持久。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耶律德光胜出,耶律倍兵败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东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经成势之后,再将他打压下去呢?”
“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会冒犯大唐,只想恢复耶律阿保机的旧业,但若是换了耶律德光称帝,草原不会满足他的胃口,他必然会生出觊觎中原之心,到时契丹与大唐交战,百姓遭受的苦难也会更加深重。”
“为契丹苍生念,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之争不应旷日持久,往后也不能让耶律德光真正执掌契丹。”李从璟说完这句话,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个中轻重,不难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抉择,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去往哪里。
她已经离了李从璟,若再离了耶律倍,在整个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看似虚无的生平抱负与为政理念下的黎民苍生,与可供触摸的血亲兄长,这两者可能兼得么?不能。即便是耶律倍胜了耶律德光,也不能。这些年来,耶律倍的治国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压榨契丹每一丝国力,用于支撑他的称霸战争,然后掠夺更多的财富。而在耶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