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3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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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看向李从璟,“请问殿下,要妥善处理流民之事,难点在何处?”
“一为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一为为流民重建家园。”李从璟答道。
“下官要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冯道肃然道,又问李从璟:“殿下可知,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在治理地方时,最患何种情况?朝廷每每处理地方问题乏力时,又是因何种缘由?”
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相互勾结,互为屏障!”
冯道点点头,未作评说,继续问道:“敢问殿下,滑、濮十数万流民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水灾。”李从璟道,“天降大雨,大河决堤。”
冯道眼神殷切,“还有呢?”
李从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冯道摇头道:“十数万百姓,难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时无差,各地仍旧流民不绝?”
李从璟品出味来,“不因天灾,便是人祸。冯大人意指……”
冯道点头,随即又严肃道:“只有处置好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安置这些百姓,不使其复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决这个问题,则不仅天下不复有流民,大唐江山亦会国泰民安!”
李从璟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辞。”李从璟尚在沉思中,冯道全然没有打搅之念,更无要李从璟给他什么答案之意。
李从璟与冯道一同走下马车,两人在马车旁作揖为别。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街旁屋檐鳞次,近处侍卫肃立。
李从璟认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赐教,孤受益匪浅,此中真意,必然时刻铭记在心。”
冯道躬身大礼,等李从璟先行。
坐回马车,李从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索性撩开车帘观街景。
冯道方才所言,要真正处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的关系。当今天下节度使本就权重,一旦与朝廷大员关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难以处理,甚至成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这些官员,处理起来难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让李从璟沉吟这么久的,还是冯道暗示的第二层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绝,除因天灾兵祸,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原因?为何冯道如此看重这个原因,以至于说出处理好这个问题,在太平时节,天下便不复有流民,天下更可国泰民安这样有重量的话?
这个原因,归结起来也简单,唯四字耳。
“土地兼并……”李从璟不由得闭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调制被迫废除,施行两税制以来,土地兼并的现象便日益严重。租庸调制规定土地为国家所有,国家分配给人丁耕种,“十八授田,六十而还。”两税制则规定土地为私人所有,可以买卖,朝廷税收认田不认人,这等于是变相鼓励土地兼并。
百姓失去土地,要么依附地主,要么沦为流民。
回到王府,李从璟走下车驾,戍卫在府门前的孟松柏迎上来,开口便道:“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时去见么?”
“用过膳了否?”李从璟接过孟松柏递来的披风披上,问道。
“都用过了。”孟松柏回答。
“好,现在就去见。”李从璟道。
孟松柏继续回到门房戍卫王府,李从璟带随从走进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属官,莫离、王朴这些人。卫道、杜千书等人,仍属节度府,替李从璟管理怀孟,并未在王府任职。
唐制:亲王府,长吏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李从璟以莫离为长吏,王朴为司马,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两人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必须得随在左右,参议大事。另外,为军情处往来,李从璟也给桃夭夭安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权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从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为他提名,李嗣源自是无不许可,其中倒也有颇多空缺的。
见着莫离、王朴,难得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桃夭夭也在,李从璟将将去滑、濮等州处理流民的事,与他三人说了。
第460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三)
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李从璟一直都在洛阳助其稳定朝局,因政务外出这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对众人来说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因李存勖败坏朝堂、让小人窃据高位的缘故,中枢官吏在被李嗣源一通清洗之后,如今朝廷可用之臣太少,若有大事重担,落在李从璟肩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处理流民之事不难,关键在于殿下想要如何处理,或者说处理到何种程度。”房中灯火通明,莫离依然当先开口,见李从璟看过来,微微一笑,打开折扇轻摇起来,“当然,殿下的心思,卑职却是知晓的。既然如此,殿下有何打算?”
“处理流民之事,首要在不使其成为乱民,铤而走险为祸一方。”李从璟道,“自夏秋大水,朝廷本已责令地方妥善处理此事,这回孤前去,名义上仍是监察事效。”
王朴道:“然则陛下既遣殿下前往查勘,可是地方有上书,言此事处理不当,流民未得妥善安置,可能在今冬成为乱民?”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莫离接着道:“既如此,此行之重点,除却查证事实到底如何外,还得考虑情况果真不虞该如何应对。再者,若是各地果真无力安置流民,则在助其过冬之后,尚得为其谋划容身之所。”
“这个容身之所,只能是原籍。”李从璟在矮塌上坐下来,“清理水患,重整良田,再建民房,分配土地,都是题中之意。趁现在大河水势平缓,需得加固河堤,以免来日此地之民再受灾患。”
众人你言我语,商谈半晌,便将此事议定,对出行安排有了明确计划,各项准备李从璟随即下令着手,如此一来,便只待正式启程了。
议定此事,莫离、王朴已无事,遂准备起身告退。
“蜀地有异。”捧着水杯的桃夭夭这时抬起头来,声色清淡,“孟知祥有贰志。”
正起身的莫离、王朴两人,闻言惊愕转顾。李从璟正欲起身,听了这话遂罢了送莫离、王朴的心思。
“孟知祥要造反?”王朴惊讶重复,眼珠子瞪得老大。话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关键是洛阳方定,各地镇军颇有乱象,前些时候李从璟还奉命平定了一场动乱,当此人心不安之际,朝廷精力有限,自然以稳固内政为重,除此之外,朝廷兵马不足,孟知祥若反,还真有几成把握。他一时心惊,忘了动作。
莫离同样心惊,打开的折扇啪得一声收起,借此动作,算是堪堪稳住了心境,二话没说重新落座,准备听桃夭夭论说此中详情。
桃夭夭乜斜王朴一眼,“有贰志不代表会造反。”正当王朴闻言神松之际,她又不紧不慢补充道:“然而孟知祥独占西川,甚是两川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独占之后便是独立,独立便是造反,时日早晚不同而已。”莫离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思维便清晰起来。
桃夭夭继续道:“先前郭公攻打两川,从前蜀国库中得财绢八百万,孟知祥以重建西川为由,截流六百万。李绍宏自两川归朝后,向朝廷禀明此事,之后朝廷向孟知祥催促良久,孟知祥却一直不肯将另外两百万送至朝廷。”
“此时孤也有所耳闻。”李从璟颔首道,“如今朝廷正值用钱之秋,父皇几次三番提起过这笔财绢。这些时日父皇甚至已经有意遣人去西川,将这笔财绢运回来。”
“军情处探得消息,孟知祥在西川大行赏罚,收买人心,招募兵马,联络、交好东川节度使,甚至传出有结为姻亲的打算,近来更是与荆南秘密通使,来往频繁。此人之心如何,自然无需多论。”桃夭夭道,“如莫离所言,若对其不加遏制,孟知祥反叛大唐,只是早晚之事。”
“朝廷近来并无用兵打算,也无法对外用兵。”李从璟道,国家新近遭受剧变,稳定是压倒一切之主题,无论是对两川还是其它地方,暂时都无法兴兵攻伐。
“如此说来,西川之事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睁睁看它脱离大唐掌控,沦为贼寇之所吧?”王朴道。
“荆南近来动向如何?”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桃夭夭。
“与吴国通使频繁。”桃夭夭道。
李从璟沉吟不语。
荆南虽自据一地,但历来尊奉中原王朝,只不过南平王高季兴实在是小人。大唐伐蜀时,曾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高季兴自请攻打忠、万、归、峡等州,李存勖允之,谁知战争发生时他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发。
之后蜀地被平,高季兴更是大胆劫掠从蜀地运往洛阳的财物四十万,杀死押运官数十。前些时候李嗣源遣人前去荆南诘问此事,高季兴满口抵赖,拒不认账,竟说押运官是自己落水而死,应该去问河神。李嗣源含愤不已,只是眼下不便兴师讨伐,不了了之。怎料高季兴得寸进尺,竟然向朝廷索要忠、万等州,要将这些地方划入荆南。
“吴国如何?”
“不见动静。”
李从璟抬头,问莫离道:“蜀地不可放纵,荆南不可不提防,莫哥儿有何见解?”
他知道原本历史上,孟知祥在蜀中称帝,而荆南最后投靠于吴国。当时大唐正值李嗣源在位,对两者皆有过应对之举,只是最终结果却差强人意。难道这是因为李嗣源继位之后,大唐反倒不如李存勖在位时有实力吗?李嗣源既有明君之誉,不会平白无故容得孟知祥、高季兴逞能。此中原因何在?只能是国内忧患未除,而国势未强也。
孟知祥称帝是许久之后的事,但西川独立却早得多,而荆南投效吴国,也就在这两年。
李从璟当然不能坐视历史如此发展,两川不用多言,就说荆南,虽地狭,不过弹丸之地,但因位处江陵,治所位于荆州,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日后大唐要攻打吴国等江南诸侯,如若手握荆州,便能顺流而下,大军直逼金陵、广陵,这是最为妥当、有效的行军之策,也是历史中北方攻打南方的惯用之法。故而大唐必须要将江陵握在手中。
莫离轻摇折扇,缓缓开口:“两川方为王师所平,孟知祥不过摘人果实罢了,在两川并无根基,三年之内,倘若孟知祥胆敢公然反叛朝廷,拥兵自重,则朝廷以大义晓于蜀地,遣三五万精锐之师击之,何愁不能平也。”
“荆南,弹丸之地,地少主忧,犹如财少人疑,主忧则思利,高季兴索地是也,人疑则左顾右盼,荆南与吴国交好是也。对待荆南,宜缓图急击也,朝廷不动他则已,动则必不给其反应之机!”
莫离这番话分析的在理,李从璟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当然他熟知历史,所以能看出其中疑虑,“三年要有五万精锐之师伐蜀,不容易。要稳定高季兴,不让他投靠吴国,又不能给他土地,同样不容易。”
五万大军,说起来似乎不足为道,实则不然。要知道,当初郭崇韬伐蜀,也不过领军六万。这六万人里,地方节度使的兵力就占不少。
首先,此五万大军需得尽皆精锐。孟知祥非是王衍,他既有意霸占西川,自然励精图治,虽无根基却也不容小觑。王师伐孟会比郭崇韬伐蜀难得多。
自大唐入主中原以来,朝廷中央军主要是六军与侍卫亲军。说起来似乎兵强马壮,实情却并非如此。六军与侍卫亲军,各军人数并不多,又担负皇宫、洛阳戍卫之责,能用于征战的军力能有三五万就不错。眼下朝廷征战,主要是还是依靠节度使。若非如此,李嗣源起兵时仅数千兵马,后虽然一时纠集了一些人,仍旧兵力单薄。倘若洛阳有精锐之师十万,岂能未战先逃,李嗣源又焉能如此轻易成事?而李嗣源因众刺史、节度使成事,也正说明节度使军力之盛。
李存勖的六军与侍卫亲军,经李嗣源起兵一事,本就没剩下多少,其中从马直等军,李嗣源自然不会用,是以现在洛阳兵力实则空虚得很。五万精锐,大半要新练。
朝廷之所以不能有十万精锐中央军常驻,根由何在?说到底,无非两个字:没钱。
李从璟在幽州谋划遏止契丹国势此等惊天大事,以九州之地,三四年间也仅扩军一万,这还是在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前提下。这也是为何大战开始后,军队一直不停募兵,不停往前线补充兵员的原因——幽州压根没有增加常备军的实力。之后战端大起,若非得益于“以战养战”和渤海战后财物支持、契丹赔款,仅是战后抚恤,军械修复一项,就够幽州破产。
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