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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天舞·瑶英-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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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仿佛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许久,白帝俯下身,亲手将他搀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白帝说:“我想过了,让匡郢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

  邯翊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为什么是他?”

  “你是不是怀疑匡郢是嵇远清背后的人?”白帝看着他,“说实话。”

  邯翊点头,“是。”

  白帝忽然一笑,说:“我也这么疑心,所以我才叫他也去。”

  邯翊将明未明,正要问,白帝抬手止住了他:“为什么,你自己去想。”

  停了一会,他又说: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回去的路上,替我看看他。“

  白帝对胡山感情极深,神情有些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便要告退。

  白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拦住他,“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凤秀宫姜妃的白鹦鹉,是姜妃的宝贝,宫中人人都知道。

  邯翊纳闷地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白帝将信将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明秀宫的梧桐树,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张的枝桠,伸过南墙,在凤秀宫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头看了几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里的女子,如今孤独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园。是什么让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决绝?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母,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她始终是遥远而缥缈的,就好像只是一段传闻。

  在更南面的坤秀宫,那个女子却仍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坤秀宫已经被封了六年。自从那个伤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里,但邯翊想,他大概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还有,在窗边绣着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总是那么一副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她是不大笑的。

  偶尔勾开嘴角,若有若无地,便已经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凤秀宫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请安时,她的笑容,空洞地悬在脸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剥离的两个部分。

  邯翊心想,难怪瑶英不喜欢她。

  他转身走出凤秀宫,穿过长长的窄街,到西面的去看弟弟妹妹。

  瑶英和玄翀姐弟,是在他们的母亲死后,搬到西面去的。因为容华、宇清两宫,离乾安殿最近。

  白帝没有精力亲自照料一双儿女,在姜妃入宫后,他曾想过让他们搬去与她同住,却被女儿瑶英一口挡了回来。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哪两件?”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体统?”白帝很想沉下脸来训斥,无奈眼角却掩饰不住疼爱,叫他的话一点份量也没有。

  瑶英抢白:“能怪我么?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得?”

  他说过绝不会再娶。

  白帝狼狈地岔开了话:“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可是小翀才八岁,得有人照料……”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着十岁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

  不过,姐弟俩终究没有搬。父女间的对话,也被宫人们绘声绘影地传说开。邯翊偶尔会想,也许姜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只是她脸上看不出甚么来。

  远远地,有琴声从宇清宫飘出来。

  是惊涛的声音。

  白帝将这张天下第一的名琴,给了他亲生的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幼失明的缘故,玄翀别无消遣,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

  但他轻易不肯弹给人听。邯翊本想站在庭院里听一会,然而才进门,琴声便停了。过得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邯翊问他:“小翀……怎样?”

  王进小声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翀性格乖僻,半年前,只因为两个宫女悄悄议论“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责怪他,因为当初让玄翀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谋害白帝的,这份难以言明的内疚,让白帝格外优容他。

  惊涛已经收起来,玄翀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他微微地转过身来。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

  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受到任何束缚,总是穿着轻软宽大的袍子,也很少梳头。散披的头发,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因为很少走出房门,而缺少血色的脸,显得苍白异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翀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邯翊坐得实在无趣,随便寒暄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拢头。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使劲忍着笑的邯翊。“哥哥!”

  她霍地站起来,笑着、跳着,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几时回来的?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买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嗯——”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在六福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顽皮地笑着,“这个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刚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着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帝都风俗,新嫁娘头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绣,连天家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两年前,白帝给瑶英找了女红教习,非要她学会针线不可。瑶英赖不过,便给白帝许诺,替他绣一条腰带做寿礼,条件是白帝得带上一回。白帝听她有此决心,满口答应。结果她倒是绣出来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皱着眉看了半天,往旁边一扔,从此再也不提要她学女红的事。

  邯翊取笑她:“你怎么上花轿呢?到时候你头上那块喜帕怎么办?”

  “我才不管呢!”瑶英扬起脸,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头。

  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他笑不出来了。

  “这怎么行?”他极力掩饰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夫家会笑话你的。”

  瑶英好一会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如其来地,她问:“要是你,会不会笑话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窥破了行径的小贼,慌乱地说:“你这是瞎说,我又不会娶你。”

  瑶英的眼皮垂了下来,半晌,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打个比方么——”

  “别乱打比方。”邯翊烦躁地打断她,“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瑶英抬头看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说:“不会是为了那只鹦鹉吧?”

  “还真是你?”

  瑶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我呢?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可是从容华宫到凤秀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一只小猫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邯翊叹口气,说:“何苦?”

  瑶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欢她。”

  邯翊很想劝她,然而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从宫中出来,邯翊径直到了胡山府上。

  白帝摄政之后,迁入天宫,胡山不便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于是,白帝命他做了司谏,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直奏。

  以白帝旧邸私人的身份,夹在一群风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之间,自然很不得意。

  但不久,就声动朝野。

  因为弹劾炙手可热的辅相匡郢,在精简天军的时候有徇私之举。于是直名远播,原先不假颜色的一班官员,也都笑脸相迎了。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年多,某天在书房中端坐看书,突然一头栽倒。急忙请大夫,断下来是中风。遍延名医,总算保住了性命,然而却从此瘫痪在床。

  邯翊去的时候,胡山刚睡醒。

  一见邯翊进屋,他便说了句什么。他身子瘫痪,说话含糊不清,邯翊分辩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扶我起来。”

  对这位白帝尊为师友的幕僚,邯翊别有一番敬惮之意。连忙抢上前,一揖道:“胡先生请躺着。”

  但胡山仍目视管家,坚持要坐起来。等管家搀着他坐起来,又说:“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给大公子行礼了。”

  邯翊从记事起,就习惯了他这副刻板模样。

  他在床边设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恭谨地致以问候,“先生近来身子可好?”

  胡山牵动嘴角,大约是笑了笑:“我的这个病,也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拖日子罢了。”他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邯翊反倒无言以对,只好岔开来说:“父王着实惦记先生,只是现下政事太忙。倘若过几日能腾出空来,必定亲自来看先生……”

  “王爷不该来,我受不起!”胡山拦住他的话说,“就是大公子来,也已经太过。”

  邯翊又一次觉得不知该如何作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勉强地找话:“胡先生,且安心养病,如果府上缺什么东西,不愿意惊动父王,告诉我也能给办到。”

  胡山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跟大公子说。”

  邯翊知道他的话,都很有份量,便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

  胡山却半天没作声,不断地眨着眼睛,仿佛仍在思量什么。他的面容,因为久病,变得极瘦,颧骨高得有些触目,连那一把邯翊从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也变得稀疏零落。惟有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锐利。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邯翊忍不住想起,兰王说的话。

  他大概明白,兰王何以会对他那样反感。有的时候,连他也有种感觉,好像在这个人的眼里,整个天下也不过是一盘供他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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