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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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发生在某个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时,费尔米纳登上了开往大沼泽地圣·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轮船。她随身带了一只箱子,由养女作伴,蒙着面纱,以避免和相识的人们见面,特别是避免他们问起她的丈夫。两人事先商定,乌尔比诺不去港口送行。他们不厌其烦地整整谈了三天,最后决定她去费洛雷斯·德马利亚镇——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坐落在那里——使她在那儿有充分的时间深思熟虑,然后做出最后的选择。儿女们知道母亲前往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但不了解内因,许久以来,他们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机会到那里去,但未能成行。乌尔比诺医生绞尽脑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个邪恶的社会没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测。他把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如果说阿里萨对费尔米纳的出走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的话,那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这种迹象,而并不是由于他缺乏通风报信的渠道。文夭丝毫也不怀疑,妻子一旦怒气平息,就会回到家中来。可是,她走时断言说,她的怒气永远不会消除。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气恼的结果,还不如说是思乡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后,她曾数次回欧洲去,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却有充分的时间去体验幸福。她见过世面,也学会了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维,可自从那次乘气球旅行失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大沼泽地圣·胡安市。回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所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晚了一些,也还是带有点弥补的性质。她并非由于夫妻关系上的灾难才作出这个决定,而是考虑已久。所以,单单想到回忆一下少年时代的爱恋,也能使她从不幸中得到安慰。
她和养女在大沼泽地圣·胡安市下船之后,凭着她刚强的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还是重游了那座城市。她想从圣·胡安市到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话去,目的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人们传说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临终时睡的床。据说那张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车登程之前,由于她有证件,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邀请她剩坐了官方带篷马车。
下午两点,疲惫不堪的费尔米纳又重新看到了她亲爱的故乡。故乡的街道,看上去更象那长满青苔的坑坑洼洼的河滩。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华的住宅,门上雕刻着带有花纹的国徽,百叶窗是铜制的,阴暗的大厅里传出阵阵响亮而单调的钢琴声,充满着忧郁和悲伤。费尔米纳的母亲新婚时曾在有钱人家教女孩子们弹过钢琴,声音仿佛与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荡荡的广场,那儿没有一棵树,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着深色车篷的马车整齐地排列着,马儿站在那儿打盹。这时,开往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诺的火车也投入了她的眼帘。在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着青石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许多年后,当她已经失去对事物的记忆力时,阿尔瓦洛将在那儿出世的寝室的窗户。她想起了她到处寻找不着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想到姑妈,便想起了阿里萨,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园的扁桃树下拿着的诗集。她偶尔回忆起中学时代不愉快的岁月时,也总是想到他。她哪调许久,怎么也认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认为,在那儿过去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个猪圈。从街角过来就是妓女街,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妓女此刻正在门廊下午睡,等待着邮车经过时给她们带点什么。这里已不是她的故乡了!
从下船逛市区开始,费尔米纳就用面纱遮住半个脸,这并非因为担心有人认出她,因为这儿谁都不认识她,而是由于从火车站到公墓,一路上到处可见在阳光暴晒下的肿胀的陈尸。市府民政兼军事长官对她说:
“这是霍乱。”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阳烤灼下的一具具尸体嘴里冒出的白沫。但是她发现,没有一具尸体象乘汽球飞行时看到的那样,脑后有致命枪击。
“是的,”长官说,“上帝也在改进自己的方法。”
从大沼泽地圣潮安市到圣佩德罗·阿列杭德里诺的古老榨糖厂,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黄色火车却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车司机跟老乘客们是朋友,这些人时不时地央求他停车,以便去舒展一下躯体,在香蕉公司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走走,男人们则脱光衣服,在清澈见底的冰凉的河水中洗个澡。河水是从山上倾泻下来的。肚子饿了,他们就到牧场上去挤牛奶喝。到达目的地时,费尔米纳已经被沿途惨景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没有兴致去欣赏解放者临死前挂吊床的那几棵巨大的罗望子树,也没有心情去证实临终时他的睡床是否象人们跟她说的那样。后来,她还是勉强去看了一眼。解放者临终前的睡床实在太窄小了,连七个月的婴儿也难以容身,更不用说这位荣耀满身的伟人了。不过,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了解内情的参观者说,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实上,人们是让国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费尔米纳对离家以来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压抑,以致在以后的旅途中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回忆过去的旅行。她过去对沿途的村镇是何等怀念啊,可现在她竭力想避开它们。说真的,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应当避开那些村镇。
当她避开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抄捷径走着的时候,她听到了手风琴声,听到了斗鸡场的喊叫声,听到了象是打仗又象是游乐所射出的铅丸声。当她迫不得已要穿过某个村镇时,她就用面纱遮住脸,以便依旧回想着它过去的风貌。
一天晚上,在摆脱了对往事的许多回忆之后,她来到了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看到表姐在门口等她时,她几乎昏厥过去,因为那就象在一面真实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身边有好几个不服管教的儿女。她的这些儿女,不是与她仍然无望地爱着的那个男人生的,而是与一位富有的退役军人生的。在万般无奈之余,她同他结了婚,而他却疯狂地爱着她。可是,在她被摧毁了的身体内部,仍然保留着原来的精神世界。
费尔米纳在农村呆了几天,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情绪逐渐稳定下来。除了星期日去望弥撒外,她从不出庄园。星期回去望弥撒时,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们的孙儿辈,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们。这些姑娘跟她们的母亲年轻时同样迷人。她们站在牛车上,唱着歌儿,直奔位于山谷深处的传经布道的教堂。费尔米纳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上一次由于她不感兴趣没有去,然而当她看到这个镇子时,她完全被它迷住了。问题是,过后每当她回忆起这个镇子时,眼前浮现的不是那诱人的实累而是她到这个小镇子前的想象。
乌尔比诺大夫在接到里约阿查主教的通知后,决定亲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结论是,妻子之所以迟迟不回家,并非由于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个借口下台阶。于是,他给伊尔德布兰达写了封信,后者回信告诉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几乎想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没有通知费尔米纳就赶到她表姐的庄园去。上午十一点,费尔米纳正在厨房做茄子馅饼,忽然听到短工们的喊声。马的嘶鸣声和对空开枪声,接着,门厅里传来了坚定的脚步声和男子的说话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乐不可支,来不及多想,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语道:
“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慈悲!”
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叫她准备饭菜,但并没有告诉她到底谁来吃饭。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馅饼,想到自己还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丑,脸上被阳光晒得脱去了一层皮,想到他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为赶来接她而后悔,她一时六神无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仓促地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整了整头发和衣衫,借助母亲生下她时给予她的全部矜持,稳住了那纷乱的心绪去迎接那前来的男子。她迈着母鹿般轻盈的步伐,昂着头,目光炯炯,仰起好斗的鼻子,走出了厨房。她为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当然也并非象他想象得那样容易,因为在她决定同他高高兴兴地回家的同时,也决心平静地向他讨还债务——他这一生给她带来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第五章(四)
大约在费尔米纳离家后两年光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在特兰西托看来,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恭。阿里萨对电影的发明并不特别看重,但是卡西亚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亚》隆重的首映式,他还是顺从地去了。
影片是在诗人卡布列莱·德安农希奥写的脚本基础上拍摄的。堂·加利莱奥·达扎特的大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佳宾贵客,有些晚上,他们更多的是欣赏满天灿烂的星斗,而不是银幕上无声的恋人。这天晚上院子里依旧坐得满满的。卡西亚妮激动地注视着故事情节的起伏和发展,然而,阿里萨却因为剧情的沉闷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后,有一个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我的上帝,这比得场病的时间还长哪!”
这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太响,因为当地尚未时兴用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只听到放映机转动时发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声。阿里萨只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才记起上帝,可是,这次他却对上帝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因为,对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对那个自从那个下午在一个铺满枯叶的小道上的幽静的公园里她发出的声音,他记忆犹新:“您走吧,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这句话一直留在他的心间,这声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会即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着,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他感觉到她那温热而均匀的呼气,他带着深厚的爱拼命吸着在她健康的肌体内经过净化呼出的空气。他觉得她并不象他在最近几个月里无限惆怅地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蛀虫所毁坏。他想着她的绚丽的青春时代,想着她穿着智慧女神式的长衫、腹部微隆起怀着第一个儿子的时代。尽管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触及着他的灵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电影中的对对情侣时该作何感想:她是否认为那一双双情侣应该爱,而且他们的爱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爱更少经历一些痛苦。电影快放映完时,他忽然无比兴奋地意识到,他从未同他的心上人离得那么近,也从未跟她在一起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灯亮之后,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当他漫不经心地回转身去扣着坎肩扣子时——电影放映时他一直敞着怀——四个人离得那样近,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好互相问候了。
乌尔比诺向卡西亚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后以惯常的谦恭握了握阿里萨的手。费尔米纳向他们美尔一笑,那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无论如何,她见过他们多次,认识他们,因而无须介绍。卡西亚妮向费尔米纳也报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妩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萨却不知所措,因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颠倒了。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在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边弯曲着的短发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好处,但原来的古铜色已代之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十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人,仿佛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发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