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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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象上帝那样从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纳城的废墟。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三百年来,它的居民抗御了英国的包围和海盗的骚扰,如今却由于对霍乱的恐惧而被遗弃。他们看到了完好无缺的城墙,看到了杂草丛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量吞没的古堡、石殿、金祭坛,也看到了祭坛上由于瘟疫、无人照料而被腐蚀的历任总督雕像。
他们飞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时,看到了涂着红红绿绿颜色的水上人家,饲养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园里连绵不断的凤仙花,以及令人赏心悦目的棉科植物。听到大声呼喊以后,数百名赤条条的孩子从窗口,从屋顶,从他们以惊人的本领驾驶的独木舟上,纷纷跃入水中。他们象鲜鱼般地潜入水中,打捞气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给他们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装在用蜡封口的水瓶里的咳嗽药水。
飞过郁郁葱葱的香蕉种植园时,费尔米纳想起了自己三、四岁时携着母亲的手在林间散步的情景。当时的母亲,在同她一样穿麦斯林纱衣的其他妇女中,也仿佛是个孩子。大家都打着白色的伞,戴着纱帽。飞行师一直在通过望远镜观察世界,他说:“这里好象没有生物。”他把望远镜递给乌尔比诺医生。医生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种植园里的牛车、铁轨、地界和干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尸体。有人说,霍乱正在大沼泽地的村镇中肆虐。医生一边议论,一边继续朝镜筒里张望。
“看来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霍乱,”他说,“因为每个死者的后脑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枪。”
飞过浪花飞溅的海滩以后,他们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热的沙滩上,开裂的硝石地面烫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当局的人士正在那里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阳伞,别无其它足以蔽荫。小学生们随着歌声挥舞小旗。前来迎接的还有戴金纸后冠的美女,他们手中的鲜花已被太阳烤焦。盖拉镇的舞蹈女郎们也来了,这个镇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华的所在,费尔米纳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乡,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遥远的回忆,但在瘟疫的威慑下只得作罢。乌尔比诺医生递交了那封历史性的贺信,可借此信被放错了地方,它的下落从此无从查考。全体随行人员几乎被催眠似的演说所窒息。飞行师想使气球再度起飞,没有成功。大家只好骑上螺子转赴老镇渡口,那儿是沼泽与大海的会合处。费尔米纳断言,她幼年曾随母亲乘牛车路过这个地方,她长大后曾多次向父亲提到这件事,但父亲生前一直固执地认为没有这种可能。
“我也记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父亲告诉她,“但那至少是你出生之前五年的事。”
三天以后,这支探险队回到了出发点。天色已晚,一阵风暴弄得他们狼狈不堪,但象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自然,阿里萨也出现在欢迎的人群之中,他从费尔米纳脸上辨出了恐惧的印记。但当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赞助的自行车表演会上看到她时,她已毫无倦容了。费尔米纳骑的是一辆不同寻常的两轮脚踏车,说得确切一点,更象是一种马戏团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轮上,但后轮很小,几乎难以支撑。对她所穿的红花边灯笼裤,太太们议论纷纷,绅士们困惑不解;但对她摘熟的车技,个个赞不绝口。
这一次,同过去一样,对阿里萨来说,费尔米纳都是一个突如其来旋即转瞬即逝的形象。每当他企图去试探自己的命运时,她总是迅速隐没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这些形象,记录着他生命的节奏,使他体会到光阴的残酷。时光在无情的流逝,他不仅在自己身上察觉到一百,也从费尔米纳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中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阿里萨走进堂·桑乔饭店——这是一家殖民时期的高级餐厅,找了个旮旯坐下,他单独到这里来吃点心的时候总是这样。突然,在餐厅尽头的大镜中看到了费尔米纳。她和丈夫以及其他两对夫妇坐在一张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过镜子欣赏她的绰约风姿,她非常洒脱,象焰火爆炸般谈笑风生,噙在眼里的激动的热泪,更使她显得神采奕奕:爱丽思又从镜中现身了。
阿里萨屏息凝神地尽情观察,看她进食,看她拒饮,也看她同堂·桑乔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个多小时之内,他心族摇曳,始终没有被她察觉。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时光,直到目送她杂在那群人中珊珊离去。他们几乎在他身边擦过去,以致尽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发出香气,他还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气息。
从这天晚上起,几乎有一年的时间,他死气白赖地缠住那家饭店的主人,他愿意出钱,愿意办事,愿意献出他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求饭店的主人把那面镜子卖给他。可这谈何容易!因为堂·桑乔老头相信一种传说:这个镜框是维也纳的细木工匠一手雕刻的,和玛丽姬·安托涅塔收藏的镜框同属一对,是绝无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后者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坚持再三,饭店的主人终于同意转让,阿里萨就把这面大镜子放在他家的客厅里,倒不是看上镜框的做工精致,而是因为他情人的形象曾经占领这面镜子的内部空间达两小时之久。
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米纳时,她几乎总是挽着丈夫的手臂,他们十分和谐地在自己特有的环境中活动,颇有一种逞罗人特有的令人惊异的温顺劲儿。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夫妻俩的表现才有所不同。真的,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显得既热烈又亲切,有时还拍拍他的肩膀。费尔米纳则相反,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循规蹈矩,严肃得不容他看出她还在顾念旧情的任何痕迹。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尽全力要缩小相互间的距离时,她总是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过了好久他才敢于设想,那种冷漠其实只是抗拒恐惧心理的保护层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轮船的命名礼仪式上,也就是阿里萨第一次作为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副董事长,代表叔叔莱昂十二同本市全体显贵一起,出席这一礼仪时突然悟到这一点的。这一巧合,使这次活动具有一种特别在严的气氛。
阿里萨在船厅里忙着接待客人,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沥青的气味。这时,码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也奏起了凯旋曲。他看见这位梦寐以求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透着是后般的成熟的风采,在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穿过时,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生俱来的激动和战栗。人们从窗户里暴风雨般地向乌尔比诺夫妇抛洒彩带和花瓣,他们则招手回报人们的欢呼。费尔米纳容光焕发,使人不敢逼视,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周围,钟形帽子,一身金黄色的王室装束,在米宾中显得无与伦比。
阿里萨和省府要员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鞭炮声中站在舰桥上迎候他们。汽笛三声长鸣,使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自如的神态,同列队接待的人—一致意,使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尔后是省长夫妇、市长夫妇,以及刚到任的一位来自安第斯的军事长官。紧接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里萨,侧身于如此众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费尔米纳向军事长官打过招呼以后,对向她伸过手来的阿里萨仿佛迟疑了一下。长官很愿意为他们介绍,就问她是否同这位绅士相识。她不置可否,只是带着沙龙式的微笑将手伸向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已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还会继续出现,阿里萨一向将它领会为费尔米纳个性的特有表现。然而,那天下午,他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这种残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盖着一场爱情的风暴。
这种设想激起了他对旧清的眷念,使他无法平静。他又回到费尔米纳别墅的周围徘徊,感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园里的漫步同样亲切。现在,他的意图不是让她看到自己,而是要使自己能够看到她,知道她还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条件下,他要使自己的行动不被人察觉是困难的。
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岛上,一条蓝色的运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开。岛上灌木丛生,是殖民地时期恋人们周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桥已在几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桥,以便骡车能够通过。当时,拉·曼加区的居民们不得不忍受一种设计不周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电站同他们相距咫尺,隆隆的响声仿佛是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们难以成眠。连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使人把电站迁到更远的地方去,尽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来在那里盖电厂是出于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晚上,电厂锅炉爆炸,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锅炉腾空而起,飞过新建的房屋,越过半座城市,摧毁了古老而又好客的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大回廊。那座已变成废墟的建筑年初已被遗弃,但是锅炉还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地方监狱逃出来的,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栖身。
那一片幽静的郊区,本来有着美妙的谈情说爱的传统,然而一经成为高级住宅区,对无技可依的恋人们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泥泞难行,整年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树木成荫的花园之中,摩西式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飞檐阳台,仿佛是故意同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还好,当时流行一种专供下午游览乘坐的单马四轮带篷车,终点是一块高地;从那儿眺望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还清楚,还可以看到悄悄游来窥视海滩的鲨鱼。每星期四,白色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时,几乎伸手可及。阿里萨在办公室紧张地工作一天之后,经常祖上一辆四轮马车。在炎热的月份,人们通常都把车篷折起,他却总是独自一个人藏在座位深处,不愿惹人注意。他随时向车夫发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为的是不让车夫察觉他有什么歹心。实际上,他在出游时唯一感兴趣的,只是那幢半掩映在枝叶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树中的粉红色大理石结构的房子,有点象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棉区的田园别墅的走了样的复制品。
费尔米纳的子女们差不多在下午五点以前回家,阿里萨看着他们坐自备马车回来,然后又看见乌尔比诺医生的例行出诊。尽管在那儿几乎转悠了一年,他却没能见到他所渴望的迹象出现。
六月的一个下午,大雨倾盆而下,他仍然坚持这一独自出行的计划。马在泥泞中滑倒了。阿里萨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米纳别墅的对面,他慌了,不顾这种惊慌可能被车夫发现,紧张地向他恳求道:
“这儿不能停!别的地方都行,千万别停在这儿!”
车夫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阿里萨急忙从车上下来,羞愧地站在那里,听任大雨浇淋,直到来了别的同样的车,应诺他上车,才回了家。他在车外等候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佣见到他在齐膝的泥中挨淋,女佣递给他一把伞,请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里萨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那么好的运气,不过那个下午,他死也不愿让费尔米纳看见他那样的狼狈相。
乌尔比诺一家住在老城时,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从家里步行到大教堂听八点钟的弥撒。对他们来说,听弥撒与其说是宗教礼节,倒不如说是世俗社交。搬家后的最初几年,礼拜天他们仍乘车到大教堂去听弥撒,有时也在公园的棕桐树下,在友人的聚谈会上呆一阵子。但是,当拉·曼加区建立了教士会神学院的礼拜堂以后,便只在非常隆重的场合才到大教堂去。神学院的教堂建得不坏,而且有自己的海滩和公墓。阿里萨对这些变化毫无所知,在教区咖啡馆平台上白等了几个星期天,直到第三次弥撒结束,人们一批批地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搞错了,就转上新教堂。八月的四个星期天,他都在那儿见到了乌尔比诺大夫带着子女准时出席八点钟的弥撒。唯独没见费尔米纳露面。一个星期天,他去参观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慢加的这两位居民们也在那里为自己建造豪华的墓地。在冬天的木棉树下一见那座讲究的坟墓,阿里萨的心就不禁怦然跳动。墓已经建成,灵堂上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窗,陈列着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体墓碑上写着金字,自然也有唐娜·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