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枝草木美人-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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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山,十里步程,月婳村尽在眼前。
赵氏,乃月婳大户,良田六十顷,屋舍十五间,雕楼画栋,亭台水榭,尽布奢华。赵家五子二女,嫁到荆家的女儿排行第四,按族谱排到“与”字辈,取名“与玉”,在玉双亲当年见她木讷寡言,人善心厚,怕嫁与大户人家会吃亏受气,便经人保媒,寻了勾余村荆家这么一户贫苦憨实人家,日子虽然清贫,但时有母家接济,也算蒸蒸日上。
脚夫敲门,婆子来开门,见竟是在货物桶里,装了个活人送来,颠荡一路,是睡着的。一时惊讶大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敢情你是人贩子?去去去,赵家是正经大户的,别脏了地儿!”
“不,不,不,”那脚夫憨厚的赶紧解释:“这是勾余村荆家那娘子的遗腹子,荆家娘子在前日的洪水里,死了,她这孩子没人收养,故而送了来。”
“谁教你送的?”那婆子依然一副想随时关门的架势。
“她当村里,有个姑,说是自家也有两个孩子,养不起,给了我一文钱,让我给送到月婳村赵家来。”脚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可有信物么?”那婆子警觉地继续问道:“人命的事儿,又关着血脉,不明不白地,我做不了主去惊动老太太一遭儿。”
“没有,她姑什么也没给我啊,除了一文钱,”脚夫还从破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那文钱来。却也不想想一文钱,谁的兜里都兜得住,能证得了什么?
“这差你来的也是个不地道的腌臜妇人,一条孩子的命呢,也没个证物,也不亲自来一趟,当个货一文钱便当了,要是我们赵家拒门不收,你怎么办?”那婆子开始嘀咕着骂那个差人送婴的。
“她说,别再担回去,”那脚夫说:“再说,她也没付给我回程托运的钱。”
“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呗,”那婆子嘴一瞥,说:“得了,这事儿,我主不得,可我也不是那般黑心的,我替你去报一声老太太。收不收,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婆子说着,闭门转身,回到上房屋里,向老太太前前后后禀明了,那老太太,拄起拐杖,咣当砸了一声地面,撑着站起来:“竟也有这样的事情!既然都送到家门前了,是不是玉儿的血脉,也不能让一个襁褓的孩子,饿死在我赵家门楣下了!”
婆子重新开了门,身后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婆子搀扶着,迈过门槛,过来瞧那孩子:“抱起来,让我瞧瞧。”
脚夫将襁褓从那木桶里抱出来,孩子本来睡着,被惊醒了,哇一声又撕心裂肺哭嚎起来。
老太太不知是因为看到她,联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因为单单可怜这孩子的命,老眼眶里竟然也框着泪,明眼的婆子见了,忙掏出手帕来,一边给老太太擦拭,一边又吩咐旁边的丫鬟说:“帮老太太接过来,先抱到你屋里去,喂些米粥吧。”
“幸而遇对了人,这孩子,命苦得很呐!”脚夫交了差,背着空扁担木桶,一步一个脚印,回勾余村去了,边走,还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造化深,遇着老太太这样心善的,命里也算有福得很,”那婆子搀着老太太回屋。
“着人去勾余村里打听打听,看这孩子,是不是玉儿的?”老太太吩咐婆子。婆子应了。
“孩子安置在哪房?”婆子请示。
“暂且便由你照看着吧,”老太太说:“问明白了好说。总归,是条命,在你那你也得善待着。”
“自然是的,”婆子再应。
两日后,探听的家仆回来了,说:
“前几日遭了那么大的洪,勾余村人先是躲到了青囊院里,听说还遭了杀戮,大小姐便是在那里被恶人杀死的,至于孩子,那时,谁不哭天喊地的,也没人注意孩子的事,故而,打听了两日,竟也问不出什么,勾余村上又不止大小姐一个有身孕的,而且青囊院里,人多,也杂,近处村子去避难的,也是有的。”
“不是说是荆家她姑,托脚夫送来的,你没去问问她?”老太太端坐在梨花椅中,
“自是先问的她,那妇人,听我说明来意,说辞跟脚夫说的不一样,也不知是临时变了,还是脚夫传话不对,反正两个人,有一个扯了谎,”那家仆说:“她说,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荆家的,所以她才不能养,要不然,至亲的侄女,她也不能忍心送走。”
“再没有这般的道理,孩子从哪来的,她不知道?”赵老太太气火了:“而且,别处她不送,偏让脚夫送到我赵家来,说是外甥女儿,她既然不知道,这外甥女一说又从何说起?”
“我也是这样质问的她,”家仆见主人家生气了,噗通一下子,双膝跪地:“她说她从不曾跟脚夫说过那些话,只是让他帮忙打发了,所以小人才说,她和脚夫,定有一个扯了谎的。她还要拉着我去脚夫那里对质,我因为之前听老太太您吩咐,不要张扬,故而没再去跟她宁这场官司,见了面,免不得二人得扯起皮来。”
“你起来,”老太太说:“我是气那妇人,不是你。你接着说,孩子怎么到她家的,她总该明白。”
“是的,她说是荆家隔壁的婆子送来的,但那婆子我后来也去问了,说是从她家过道里捡的,只是猜是荆家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除她外,没别的人见过了。”
“倒成了无头的官司,”老太太道:“不就是谁也不养么,罢了,赵家还给得起一口吃的。”
就这样,这个女婴,不明不白,在赵家生活了十七年。她的身份,很尴尬,挂的是荆姓,老太太外甥女儿的名号,起居用度,却全是在老太太身边那个无名婆子的下房院中。
年年岁岁,她为老太太端茶送盏、洗砚研墨,踏过那一道主仆相隔的月门,她长到了十七岁,当忆起往事种种,全是被时间冲刷过后的一片模模糊糊,只有几个刻骨铭心的,片段,断断续续阐释着她的童年:
【被出嫁】:与三房舅舅家的两个女儿,玩过家家,她扮新娘,大房大舅家中的表哥,扮新郎。两个表妹起哄让表哥和她拜堂,还拽着她硬让表哥亲她。她想躲却躲不开。
【被扎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不堪入耳之话,比比皆是,多少人指着她脊椎骨骂:“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下流的胚子”“也配活在赵家,当自己小姐的命呢”“没下家的玩意儿,只配吃些剩的”。。。她哭着去找‘外祖母’。老太太心疼这孩子,为了证明她有亲人,让下人领着她去过勾余村她姑家一趟,可是,姑家的表弟,用粗粗的娘亲纳鞋底的针扎进来了她的背。好疼。
【被烙印】:几房舅舅家的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大舅家的大表哥,说她是他的奴隶,在她手背上用炭火烧红的烙铁烙印。
……
她本可以只是个乡野孩子,无忧无虑在草地田野疯跑玩耍;
她也可以当个挂名的闺秀,在自家花园扶竹踏花捉蜂捕蝶。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她没有一样够得到。因为,她本来便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
芷兮的生命,即便重来一遍,依然是孤儿。活到十七岁,只有姓,没有名,被唤‘荆女’。
………………………………
第二十一回 古木荫陌路重逢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七年。
狐族离与,自误入他人骨骼,流落尘世,已整整十七载。如今的他,又长成了当年那个‘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的离与模样,端坐于古木荫虚室书案之前,与其余五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一起,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庄子•人间世》有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吴高幸夫子左手执《庄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贴近书面,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着。
“夫子,您书拿倒了!”
“夫子,这节,您讲过了!而且讲过整整三百六十遍了,从我们移到这虚室,您每天都给我们讲一遍。”
“虚室者,空心也。心能虚空,则纯白独生也!所以,您设此虚室,便是要教我们,要虚心以至澄澈明朗!”
“是呀,我们都听得耳朵生茧,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
“夫子,您昨日说今日要温习《礼记》的,怎么又改《庄子》了。”
……
和离与一起在虚室就读的那五个少年,脸带恹恹,昏昏欲睡,怼答着吴夫子。
窗外,雨潺潺。雨水滴打在檐瓦上,像是演奏着催眠的曲子。唯有离与无言、无怨。他身姿清瘦挺拔,发若墨染、散逸白衣之上,那沉静俊雅端坐的姿态,仿若在以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 掩饰和祭奠心中的流离往事:
十七年前,狐族获罪,他的魂魄落入吴夫子溺水而亡的儿子体内,从此以吴名之身,寄生人间。十七年间,无一日不思归,却不知归往何处;无一日不想沉冤得洗,却始终无能为力,所附人身,不过四岁的流涕孩童,如何指望撑起天地,一朝昭雪?
生不对,死不起,无奈隐姓埋名,步随人间足迹,从四岁入蒙馆,到随父开荒南野,守拙归园。其父漆吾村吴夫子,须髯略过光阴,青丝染作白发,用大半辈子的春秋育人,换来一方尊重。方圆十里八乡,学子慕名而来。
昔日舍在自家院落的蒙馆,渐渐抹不开场面,索性于南野十亩荒地,重建学馆,因学馆旁有十几棵百余年树龄的榆柳环绕,古木成荫,夫子便为学馆取名:古木荫。
古木荫一院六舍,北舍宗祠,供奉盘古与老祖,承祀开天辟地、启蒙混沌;南舍陋室,夫子自居,批阅文章,幼时的吴名,日日都往父亲这屋跑;东西四舍蒙室、初室、进室和虚室,分别供启蒙、总角、豆蔻、弱冠年龄学子读书。
古木荫外,本来荒芜,吴名扎了些短木篱笆围出一处新的院落,植木成荫、栽花成香,自成藤蔓绕篱之趣,夫子帮他立了门牌,上书:墟里烟。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境意。
墟里烟外,是一片桃林,是村民为夫子桃李育人,感恩而栽,如今已有桃树万余株。桃林中,蜿蜒穿过从村中无名溪引来的溪水,桃花流水,自成超逸凡俗之美,吴名为其取名:桃花坞。
古木荫。虚室。便是现在他端坐的地方。
“肃静!肃静!”吴夫子拍打着面前案上的板笏,怒而无威地镇压着学生的抗议:“注意仪态,注意仪态!”
喝令无效。
夫子走到一个少年身边,耳提面命道:“苏斐,你眼皮都耷拉到肚子上去了!还听得出我讲的什么?”
“夫子,我是赵孟墨,不是苏斐,”那个被夫子提溜着耳朵的少年,嘟着嘴说:“您这眼神儿,越发出神入化了。”
“嗨!孺子不可教也。”吴夫子一甩衣袖回到讲案,重复着说话的毛病,多年未变:“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这一正儿八经的生气,倒是让那几个少年‘觉悟’起来,忙端正坐姿,异口同声哄道:“孺子可教,可教。”
“虚室能不能生白,我不知道,我却知道,须发肯定能生白,”吴夫子见状,捋着他那如层雪尽染的白胡子,笑着说道:“我老了,是真的教不了你们了。《礼记•曲礼》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弱冠取字之后,你们便成年了,从此称字,顶天立地,为人敬重,我再管教不起!”
“这么说,我们也可以表字了?”其中一子,欢呼雀跃,其他捧场欢笑:“夫子可说过,讲到表字时,我们便可出师了。”
“注意仪态,注意仪态!我一早替你们表好了,别激动!切莫激动!”吴夫子示意那几个欢呼雀跃的少年安稳就坐。
“月婳村的赵孟墨,称字如意;
勾余村的苏斐,称字子介;
漆吾村的吴名,称字骨错;
雀麦村的卢钦,称字晚遇;
良馀村的樊箕,称字文庆;
条谷村的陈砚,称字子规。”
吴夫子不紧不慢,一一表字,边说边发字笺。那笺乃五采笺,每个人各自的字,都表在其间,衬上夫子行云流水的笔法,倒也别致,只是凑到一块,乍一看倒像驱鬼伏魔的符咒。
“夫子这字,表得绝了!”勾余村苏氏子介,终于听夫子讲些新玩意儿,兴致勃勃话痨又起:“知我们者,莫若夫子也!夫子这字给表的,个个‘字如其人’:
卢钦,字晚遇,因为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晚入学却也是夫子最得意的门生;
陈砚,字子规,是因为陈砚最是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樊箕,字文庆,因为他才华横溢,文章写的好;
赵孟墨,字如意,是因为家境、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