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小说网 > 传记电子书 > 失败之书 >

第30节

失败之书-第30节

小说: 失败之书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论经历,我和“白求恩”有不少相似之处:没上过大学,当过多年的建筑工人。他和罗娜同居了二十年。按“白求恩”的说法,“没有合同,每天对我们来说都是新的。”两口子像孩子,一会儿闹别扭,一会儿又挺黏糊。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照相机,按罗娜的说法,“照相机的记忆太有限了。” 

    几匹斑马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在我们周围吃草。看起来夜还是有危险。去厕所的半路撞上狮子怎么办? 

    只有我带了闹钟。早上四点半,我挨个敲门。大家无言,喝过和夜色一样寡淡的速溶咖啡,到旅馆服务台门外集合。等着等着,只见一个背着长枪的汉子出现,把一张张纸发给大家。再细看,是生死合同。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凡是被野兽叼走的,概不退赔。顿时大梦初醒,但也无奈,只好签字划押。 

    向导叫艾略特,祖鲁人,个儿不高,很壮实。他把子弹一颗颗压进枪膛,朝我们扫了一眼,作了简短说明:大家要鱼贯而行,不能出声,必要时以打榧子作联络暗号;遇猛兽要镇静,要按他的手势或倒退或躲到树后或散开……他让我想起那个带领我们穿越精神荒原的T·S·艾略特。 

    我们一行八人,紧跟向导,沿兽路而行,亦步亦趋,生怕落在后面。以前对“紧跟”一词有理解上的困难,比如“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现在恍然大悟,紧跟多半出于生理本能——恐惧。兽路与人路就其险恶程度有相似之处,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没有好下场,处处尸骨粪便,即证明。 

    我头一回体会穿小鞋的痛苦。前两天,我在德班逛街,拣了双便宜球鞋,问过尺寸,说正好。回来一试,生疼,估计小了两号。本来以为脚能把鞋撑大,几日下来,才知道鞋的厉害,尤其在此生死关头。 

    艾略特作了个手势,让大家停下来。风声飒飒,什么也没有。行几百步,蓦然看见三头犀牛。随他的手势迂回前进,再站定,只剩下十来米。我们屏住呼吸,和犀牛对峙。犀牛大概从记忆深处得知,还是人厉害,于是落荒而逃。我们刚松了口气,队尾的两个比利时女人报告,有头犀牛紧紧跟着我们。艾略特摆摆手,没关系。 

    我们来到林中的小湖边。几匹斑马正在饮水,对我们的到来并不介意,直到喝够了,才慢吞吞进入丛林。几声怪叫打破宁静,令人毛骨悚然。抬头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是秃鹫。在这两个钟头,我穿着小鞋,攥着生死合同,起初闻风丧胆,到后来竟然慢慢习惯了,在后面压阵,方显出英雄本色。 

    回到旅馆,谢过救命恩人艾略特,有一种再生的喜悦。中午和玛德、“白求恩”两口子在旅馆餐厅点了红烧马鹿肉,尖牙利齿,体会到狮子的凶猛。饭桌上,“白求恩”问起玛德的家庭。“我妈一个月前死了,”玛德平静地说。“白求恩”探寻地盯着她。玛德舔舔嘴唇,她是自杀的。 

    下午睡过午觉,古拉姆开车,把我们拉到一个观察站。高高的圆木围墙,如同古老的营寨。开门,穿过空场,钻进长长的圆木长廊,上面覆以铁网。终端是个封闭的建筑,像碉堡,木墙上有一尺宽的小窗。窗外是池塘,极静,衬着灰绿的树林。一对野猪夫妇,带着四五个野猪娃儿来饮水。只见父亲在训斥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它吱吱吼着,用长长的獠牙撵得儿子满处跑。 

    一个穿橙色衬衫的男人进来,用法文打招呼,发现玛德是同胞,激动得说个不停。我们全体,包括玛德向他发出警告的嘘声。他坐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悻悻走了。 

    黄昏来了,静得只能听见鸟的翅膀扑动和虫鸣。一群羚羊饮过水,消失在林中。三头犀牛慢吞吞走来,折断丛林的枝条。一只红嘴巴小鸟坐在犀牛背上,好像沉重的思想中的一点儿灵感。 

    回旅馆路上,红色的满月升起来。 

午夜之门(1)

    关于死亡的知识是钥匙,用它才能打开午夜之门。 
                     ——题记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半,法航一九九二次班机在特拉维夫国际机场的停机坪停稳。我们搭乘交通车到边检入口处,排队的黑压压一片。无望中冒出个以色列外交部的官员,把我们的护照敛齐,消失又出现,我们鱼贯而行,尾随着他从特别出口溜出来。我刚松了口气,就被个精干的小伙子拦住,显然是便衣警察。他说出于安全原因,我必须如实回答问题。此行的目的?我含糊了一下,说我是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成员。他把代表团(delegation)听成审问(interrogation)。什么?国际作家审问?他耳朵警惕地支起来。不,不是审问,我连忙摆手,叫来我们的秘书长萨尔蒙。可他只会法文,三个人越说越糊涂,闹不清到底是谁审问谁。幸好来接我们的法国驻以色列总领事馆的代表及时出现,总算解了围。便衣警察用两个指头碰碰太阳穴,用法文说了声再见。 

    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八名成员,来自四大洲八个国家,包括国际作家议会主席美国小说家罗素·班克斯(Russell Banks)、南非诗人布莱顿·布莱顿巴赫(Breyten Breytenbach)、意大利小说家文森佐·康索罗(Vencenzo Consolo)、西班牙小说家胡安·高伊蒂索罗(Juan Goytisolo)、国际作家议会秘书长克里斯蒂安·萨尔蒙(Christian Salmon)、葡萄牙小说家何塞·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和尼日利亚诗人剧作家沃里·索因卡(Wole Soyinka),还有我。昨天下午六时,我们在巴黎书展大厅的法兰西广播电台专柜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巴勒斯坦和平呼吁书”,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五百多个作家,包括好几个以色列作家在上面签了名。 

    我们一行外加十来个随行记者,登上机场门外法国总领事馆的专车,于四点四十分出发。公路向腹地延伸,景色越来越荒凉。这基本是块不毛之地,砂石堆积成丘成山成阴郁之海,灌木野草杂陈,让人想起戈壁滩。 

    九○年春,我和多多参加耶路撒冷国际诗歌节。其间被大轿车拉来拉去,那时从语言到时空全转向。只记得多多下死海游泳,爬出来后悔莫及——下死海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色列是个准军事化的国家,到处是这样的景象:小伙子一手握枪,一手搂着女朋友,满不在乎地逛街。和以色列作家谈起中东危机,他们既对右翼政客不满,但又无能为力。说到未来,几乎个个目光游移,满脸沮丧。我们去过以色列和叙利亚边境,那儿的囤垦区让我想起六七十年代中苏边境上的建设兵团。 

    一晃十二年,整一轮了。这回我要到边境另一边去。 

    进入九十年代,和平本来是有指望的。九三年九月十三日,拉宾和阿拉法特第一次握手,签署了自治协议。九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他们又签署了第二个自治协议,紧接着以色列从西岸撤军。同年两人共获诺贝尔和平奖。阿拉法特结束了二十七年的流亡生涯,回到自己的故土。而九五年十一月四日,拉宾被极右翼学生刺杀,为和平进程蒙上阴影。历史往往被偶然事件所左右。若刺客未能得手,时间箭头或许会指往另一个方向。也正是这偶然之手从芸芸众生中拎出布什和夏隆,让他们粉墨登场,给世界带来多少变数。二十一世纪正是在这样的变数中开始的。 

    白日孤悬,紧贴着我们脑后,像无声的枪口。一只鹰翻飞,似乎想在大地上打开自己折叠的影子。哨卡出现了,大兵端着枪,检查车牌和通行证,附近的碉堡的沙袋上架着机枪。反方向的道路堵满车辆。向导告诉我,这条公路根本不许巴勒斯坦人的车辆通行。而这边的道路之所以畅通,说来很简单,我们的目的地是拉马拉(Ramallah),即阿拉法特在其中坐镇的围城。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景变了。先是一个紧挨着阴森森的兵营的哨卡,旁边停着坦克,前方是炮楼,射击孔像空洞的眼窝。车门吱地打开,总领事馆的代表拿着以色列国防部的特别许可证,跟大兵交涉。摄影师扛着摄像机跟过去,聚光灯刺眼。只见那个大兵又叫来他的上司,估计是个排级干部。他用步话机向上级请示。他先索去我们的护照,又上车一一查对。他很年轻,眼睛既疲倦又冷漠,面部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好像在说:你们这帮家伙吃饱了撑的,来这儿找死?他又用步话机联络,等了好一阵,总算挥挥手放行。车没开多远,又是一个哨卡,这回耽搁的时间较短。继续向前,一个穿蓝色迷彩服的巴勒斯坦警察出现,他一招手,停在路边的警车启动,闪着蓝色顶灯在前面开道。我们终于进入拉马拉。 

    拉马拉在阿拉伯语的意思是“神的高地”。其实它没多高,海拔不到九百米,坐落在耶路撒冷以北十六公里处,比那儿高出六十米,居高临下。它周围是山,泉源充足,是约旦河西岸的避暑胜地。拉马拉是拉马拉和比拉两城市的合称。拉马拉建于十二世纪十字军占领时期,而比拉城的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前的迦南时代。《圣经》中曾七十六次提到比拉城,传说圣母马利亚曾多次在此停留。拉马拉以前的居民主要是天主教徒,一九四八年战争后,巴勒斯坦难民大量涌入并定居。五○年拉马拉归属约旦,而六七年六日战争落入以色列手中,八八年约旦把主权归还给西岸的巴勒斯坦人,但实际上仍由以色列统治。直到九六年以色列撤军,拉马拉成为巴勒斯坦在西岸的首府。 

    夜色中的拉马拉像座死城。街上无人,车少,建筑物大都黑灯瞎火。到达花园大酒店(Grand Park Hotel) 差一刻七点。主人们在旅馆门口迎候。领头的是达维什(Mahmoud Darwish),巴勒斯坦当代最优秀的诗人。我们是应他的邀请而来的。在记者问及我们巴勒斯坦之行的目的时,索因卡答得好:“这很简单,我是应被围困的同事巴勒斯坦作家达维什之邀。大家两度盼着他去领取美国大学的一个重要奖金,并和其他作家交流。这相聚因九一一事件推迟,然后被取消了。依我看,他失去这次翻越边境的机会是大遗憾。由于达维什不能来,我们应该去找他,就这么简单。” 

    花园大酒店相当豪华,大理石光可鉴人,侍者彬彬有礼,在围城拉马拉多少带有某种超现实意味。达维什围了块白丝巾。他是那种很难判断年龄的人。我想苦难多半加速衰老,但有时也会抹去岁月的痕迹。他有个乐观的鼻子,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他生于一九四一年。七岁那年,他们村受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袭击。达维什逃到了黎巴嫩时和家人失散,成了孤儿。一年后他回到故乡,那儿已夷为废墟,色列人建起他们的定居点。他在小学开始写诗,由于“政审”不合格,不能上中学。他蹲过班房,并多次被软禁在家中。 

    稍事休息,我们一起步行去参加巴勒斯坦文化部的晚宴。出门略有凉意,明月升起来,满地清辉。远处是灯火通明的耶路撒冷。这三大宗教的圣城,历史上招来多少灾难,且都是以神的名义。说来宗教作为一种想象活动,恐怕源于对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恐惧。与诗歌不同,那是源于集体的想象,势必与权力发生关系,从而被权威化制度化甚至军事化,一旦和另一种集体想象遭遇,非闹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不可。在中国历史上几乎从不为宗教打仗,大概因佛教道教重个人体验,“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行干脆就“立地成佛”。再说,想象需要空间,这空间在中东特别是在圣城极有限。而想象的传播和反馈往往导致更复杂的局面。比如八次十字军东征中的头一次,如闹剧。那想象首先和企图统一天主教和东正教的罗马教皇的野心挂钩,又把一个法国修道院打瞌睡的隐士唤醒。他煽风于地下,点火于基层,在莱茵河畔纠集起八万贫农,向东进发。那盲目的仇恨和升天的承诺是动力,可他们连圣城在哪儿都闹不清,又没补给,沿途打家劫舍,最后惨败于突厥人手下,幸存者不到三千?? 

    晚宴是自助式的。巴勒斯坦人流亡多年,其饭菜显然带有兼容性,丰富味重且细腻。让我吃惊的是,上好的葡萄酒竟是本地产的。我端着酒杯,在落地窗前看拉马拉夜景。一位优雅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她叫塔妮娅(Tania)。她说她是女高音,是业余的;我说我是诗人,也是业余的。她笑了。她讲到她母亲,讲到围困中的日常生活。她指指山上那带围墙的建筑物,告诉我那就是以色列的定居点,它不断扩张,常无缘无故向这边开枪,打死了不少孩子。就在一个礼拜前,这儿满街都是坦克。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