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恰同学少年-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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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你还真讲对了。他不是犟吗?我比他还犟,看谁犟得过谁?人嘛,什么事都顺着来,那还活个什么劲?哎,这方面,上个礼拜我还在日记里头专门总结了三句话,叫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山野宁静,树影斑驳,毛泽东的声音在山冲里响起一阵回声。
子升当然不赞成毛泽东这样说,反驳道:“你这种话不对!人,应该是一个世界和谐的组成部分,人与自然,应该和谐,人与人,更应该以和谐互补为目标,君子周而不比嘛,怎么能以互斗为乐呢?”
“达尔文怎么说的?优胜劣汰!你说的清静无为,躲到山里当道士可以,在这个世上,它就行不通!”
“反正我相信这个世界只有和谐才能发展,那些不和谐的互斗与纷争,终归没有前途。”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证明我斗赢了嘛,你还有什么话说?”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
这天傍晚,两人便露宿江边。江水潺潺,一轮圆月亮如银盘,镶嵌在暗蓝暗蓝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宁静的夜空是那样纯净无瑕,那样深邃无边,仿佛要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烦忧融化在其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子升枕着双手,躺在毛泽东身边,遥对夜空,吟起了陈子昂的诗。
毛泽东最不耐烦子升来这一手,抗议道:“莫动不动就涕下涕下喽,清风明月,水秀山青,哪那么多眼泪鼻涕?”
“那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怎么,想当神仙了?”
“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过,对着这么好的月亮,还真是想飞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吴刚砍桂花树嘛!”
“那我宁愿看嫦娥。”子升突然转过了身子,撑着脑袋,问毛泽东,“哎,你说,我们在这儿看月亮,有没有人也在看着月亮想起我们?”
毛泽东会心一笑:“谁会吃饱了没事,想你想我?不过,也难说,杨老师肯定会想我们的,我们到了前面镇子,给他寄封信吧?”
三
他们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仓老家过暑假的杨昌济的手上。油灯下,向仲熙正坐在杨昌济身边,与他看着一封信。开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问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说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经历,再就是问候大家。”
“有没有提到我?”
“有哇,最后一句:代问师母及和森、斯咏、警予、子暲、叔衡、蔡畅、开慧小妹好。”
“就一个名字啊?”
看到女儿嘟起了小嘴,向仲熙开导她说:“总共一页纸,你还想他写多少?”
“那萧大哥呢?”开慧想,毛大哥不记得我,萧大哥该记得吧?
“子升倒是来了封长信,不过信里一大半内容是问候斯咏的,我已经叫人转给斯咏了。”
爸爸的回答,让小开慧更失望:“一个个都不记得我,没劲!”
开慧没有收到问候失望,斯咏收到了问候也一样很失望。在精致的台灯下,斯咏轻轻放下了子升的长信,目光却移到桌上那本《伦理学原理》上。她打开的扉页,看看是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叹息一声,轻轻把书合上了,又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照耀着毛泽东的,不仅仅有月光,还有如空气一样存在着却看不见的母爱。在韶山冲毛家的厢房里,一盏调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灯光闪动着,门口,半就着油灯光,半就着月光,文七妹正在纳着一只布鞋。她身边的小竹椅上,摆着已经做好了的两双崭新的布鞋。
毛贻昌来到门口,在门槛上磕去了旱烟锅里的烟灰。拿起崭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关心妻子,但说出口的语言却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觉不睡觉,你怕是没累得?莫做哒。”
文七妹头没抬,手没停,嘴里却答应着:“好了,就完了。”
毛贻昌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没头没尾地说:“一个暑假,人影子都没看见,做做做,做给鬼穿?”说是这么说,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闻——毛泽东进一师后第一次回家过年给他买的烟,他居然还没抽完!
看到老婆微微地笑着看着自己,毛贻昌觉得有点尴尬,把烟往口袋里一塞,装起了一锅旱烟。看到老婆又埋头去纳鞋,他想了想,含着烟嘴,把油灯调亮了些。
四
炽烈的正午骄阳下,毛泽东与子升到了安化县境,来拜访安化县劝学所所长、学者夏默安。
安化县劝学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山坡旁。门人进去通报了,毛泽东和萧子升扎在门外,看里面藤萝蔓绕,绿杨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叶田里,夏季盛开的荷花中,蛙声句句,更衬托出这书香之地的恬静清雅。
正在看书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绸衫,戴着眼镜,摇着一把折扇,他六十来岁,表情古板,是个性格执拗沉闷的老先生。听了门人的通传,他继续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不见。”
大门“咣口当”关上了。毛泽东与子升面面相觑。
子升叹了口气:“唉,早听说夏老先生的大名,还想着当面求教一番,没想到却是闭门不纳啊!”
“人家饱学先生,那么大的名气,你讲两个毛头学生来拜见,也难怪他没兴趣。”
“也是啊,只好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开什么玩笑?来都来了,他不见就不见啊?”毛泽东沉吟了一会,说,“他不见,是不晓得我们有没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见,我们写个帖子递进去,让他也看看,我们不是个草包。”
很快,两个人写的一首诗送进了劝学所内,送信的年轻门人给夏默安读了出来:“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谒学尊……”
夏默安的头突然抬起来了,手一伸:“拿来我看。”
诗递到了他的手上。纸上,子升漂亮的字体,首先已让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继续读:“途见白云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饿身。”
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说:“请他们进来。”
进了门,毛泽东与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着对面的夏默安。夏默安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书:“萧子升,毛泽东?”
“是。素仰夏老先生大名,所以特来拜见。老先生的《默安诗》深得唐宋大家之意,遣词凝练,立意深远,《中华六族同胞考说》更是洋洋洒洒,考证古今,学生在长沙,就早已心向往之……”
夏默安根本没理子升的赞誉,随口打断:“省城呆得好好的,为何出来游学啊?”
讲了半截话就被打断了,子升被弄得一噎。
毛泽东不像子升那样文绉绉的,他大声回答:“游学即求学。”
“哦?有书不读,穷乡僻壤,山泽草野,有何可求?”
毛泽东依然大声回答:“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故学生二人,欲从山泽草野,世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
夏默安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上茶。”
两杯清茶摆在了毛泽东与子升面前。
窗外,绿杨轻拂,鸟鸣声声。
夏默安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提起笔来:“老夫有一联,请二位指教。”
他挥笔写下,将上联移向毛萧二人这边,上联是“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子升不禁与毛泽东交换了一个商量的目光。
窗外,蛙声阵阵,毛泽东的高个子使他恰好能将一池碧水,夏日荷花,一览无余。
“晚生斗胆一试。”毛泽东拿起笔,在纸的另一半上写了下去。
一副对联顷刻已成,呈现在夏默安面前。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夏默安读出下联,黯然半晌。
移目窗外,鸟鸣蛙声,相映成趣,这上下联与眼前景象,当嵌合得天衣无缝,而下联的立意之深,也显然远超上联。
他突然转头向外,提高了嗓门:“准备晚膳,收拾客房!”
转向毛萧二人,一揖手,脸上已满是敬意:“两位小学弟,如蒙不弃,今晚便留宿寒舍,与默安畅论古今,对谈学问,谈他个痛快,意下如何啊?”
五
拜别了夏默安,第二天,毛泽东与萧子升进了安化县城,这县城虽不大,却是街道古朴,店铺毗接,一派质朴的祥和。虽是一路同行,子升却仍然保持着清洁整齐,远不似身边的毛泽东,衣服皱巴巴的,脚下沾着泥点。
“嗯!”毛泽东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红烧肉,肯定是红烧肉!”
子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恰好是一家饭馆,挂着“醉香楼”的招牌。
子升问:“嘴馋了?”
“二十几天嘴巴就没沾过油,未必你不馋?”
“馋有什么用?还不是白馋?”
毛泽东咽了一口唾液:“也是啊,再大方,也不会有人给叫花子打发红烧肉啊!哎呀,越闻越流口水,走!离它远点!”
两人正往前走,只听“乒乒乓乓”,一家新开的店铺前,一串鞭炮正在热烈地炸响,门上是崭新的招牌,两旁是崭新的对联,店老板打躬作揖,正在接待到贺的街坊。
“来去茶馆?”路过的毛泽东也看着热闹,“这是新开张啊。”
子升眉头皱了起来:“哎,你看那副对联,平仄不对啊。”
毛泽东一看,对联写的是“有茶有酒,香飘满楼”,不禁头一摇:“何止平仄?根本不是那回事嘛。”
这话却让店老板听见了,他一拱手:“两位,我这副对联对得不好吗?”
毛泽东:“你这个,不是对得不好,只怕连对联都算不上。”
店老板:“哎哟,你看,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这副联是请别人写的,见笑了,两位既然是行家,就请赐一副联怎么样?”
毛泽东一拍巴掌:“你算找对人了,我这位朋友对对联的本事,长沙城里都是有名的。”
店老板一听,越发客气起来:“原来是省城来的秀才啊?那更要请你们留个墨宝了。”他一个劲地向子升拱着手,“这位先生,帮个忙帮个忙。”
子升一时盛情难却,也便拿出了笔墨,店老板也赶紧裁来了红纸,子升仰头看看“来去茶馆”的招牌,略一沉吟,落下笔去,一副对联一挥而就: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旁边的观众们一片啧啧称奇声,就算看不出意思好坏,子升的一手字也已令大家叹为观止。
店老板双手捧上了一个红包:“这位先生,多谢多谢,谢谢先生了。”
子升赶紧推让:“这怎么好意思?”
店老板:“些许心意,权作润笔,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子升还想推辞,毛泽东伸手把红包接了过来:“老板的心意,我们也莫讲客气了。”
红包里倒出的,居然是两块光洋!站在街拐角,毛泽东和萧子升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满街毗接不断的各种店铺,眼睛都亮了。
两人当下就用这两块大洋买来红纸,租用了一个 “代写书信”的字摊,抄来一些比较像样的店铺的名称,开始“做生意”了,对联由子升写,讨钱的事情由毛泽东去做。
他们的“生意”果然还不错,子升挥笔如云烟,毛泽东则一家家店铺跑去,一个下午,眼看着满街渐渐都换上了子升写的新对联,对联摊子前,看热闹的路人也越挤越多,子升的构思和书法成了当街最精彩的表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一个剽悍的家仆扒开了围观的人群挤了进来。
子升停住了笔,抬起头,看到人群外停着一乘轿子,一个六七十岁、一身长袍马褂,翘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正昂着脑袋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这人显然来头不小,围观的人们都赶紧退让,几个士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丁老爷……丁老爷好……”
老头眼睛斜也没斜那些讨好打招呼的人一下,径自来到摊前,斜睨着写好的两副对联。看着看着,他昂得高高的脑袋突然低下了,神情一下子专注起来,拿起了一副对联,架起挂在胸前的眼镜,仔仔细细,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仿佛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目光转向了子升。
子升问:“这位老先生,这对联有什么不妥吗?”
老头没答他的话,却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晚辈今年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