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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锐银城故事-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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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称三绝。在一片喝彩声中,聂芹轩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连连自称惭愧,说是此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聂芹轩拍拍刘振武的手说:“刘管代,还有一道银城真正的好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请再稍等片刻。”

  说话之间,聂芹轩的鼻息和口气一阵阵地拂过耳边,刘振武觉得满腔的热血几乎要从皮肤下面喷涌而出。他微微一笑,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碗回谢:“那我就先领谢聂统领这一番盛情了!”

  老窖大曲热辣辣地烧红了脸,目光如炬的刘振武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场面。复仇的决心让他的头脑清醒而又冷静。作为军人,刘振武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十分明白:一个原本严密的军事行动计划一旦暴露,被暴露的一方就是将要失败的一方。现在起义的事情已经败露,自己既无内应又无外援,面对戒备森严的对手,起义正在变成一场和胜利无关的冒险。眼前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席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场方便的屠杀。这将是一场觥筹交错、色味俱佳的复仇和屠杀。这也是一场无法拒绝的宴会和屠杀,但这更是自己惟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只是为了暴动,不只是为了胜利,也不只是作为总指挥,更是作为兄弟和儿子来复仇。对于一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人来说,献身是更重于胜利的天职。刘振武甚至有些庆幸聂芹轩安排了这次屠杀的盛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设想着聂芹轩中弹之后血肉横飞的场面。临来赴宴之前,刘振武周密仔细地做了安排。他指定了自己死后的代理管代,决定只带副官和自己同到聂芹轩的军营赴宴,从全营精心挑选出三十名最勇猛的士兵组成敢死队,以卫队身份和自己同时进城,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枝,又集中起一部分弹药,把他们的子弹袋通通装满。并且留下命令,要留守的人员天黑之后全体持枪待命,只要一听见旧城枪响,立即冲过上关桥发起攻城,用炮火轰开北门,内外夹击,使敌人里外不能兼顾。击毙巡防营统领聂芹轩之后,敢死队分两路作战,一路去夺取弹药库,另一路要把那支有快枪的巡防队压制在营房之内迅速消灭,而后占领军营,在天亮之前攻占全城。

  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的聂芹轩已经闻出了满屋子的火药味,他也早已经看见屋外那支人数超常、滴酒不沾的卫队,和那些装得鼓鼓的子弹袋。从校场会师的那一刻起聂芹轩就预感到自己已经看见了对手,这位赶来增援的刘管代,多半就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暴动总指挥。聂芹轩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和干练,他居然敢组织了敢死队亲自冒死闯进老虎窝里来。可是这个留过洋的毛头小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偷天换日、釜底抽薪。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给他预备的那道好菜。那道菜一上来保管叫他目瞪口呆!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一点醉意。餐桌四周被酒烧亮的眼睛,都在等着那道还没有上来的好菜。果然,片刻之后随着扑鼻的香味,大家看见敦睦堂的刘三公跟在一副抄手面担的后头走了进来,餐桌上一片惊呼,有人高兴地喊出菜名来:啊呀呀,刘三公的退秋鲜鱼!稳操胜券的聂芹轩笑吟吟站起身来,“今天有劳刘三公的大驾,真是不敢当啊!三公快请坐!给三公满酒!刘管代,我就不用班门弄斧了,这是府上的名菜,银城的仙品!三公说这道菜本该上午吃的,我今晚特意请大家来开开眼!刘管代,请!”

  刘振武猛然看见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忽然变白的头发,也看见紧跟在父亲身后的两名持枪士兵。刘三公被安排在聂芹轩的身边坐下。隔着聂芹轩满身的酒气和得意,刘三公话外有音地嘱咐儿子:“宝儿,今晚你别个事情啥子都不要多想,安心好好尝一尝聂统领的菜,我们一切都听聂统领安排。”

  众目睽睽之下,厨师放下抄手面担,打开炭锅,取出热气腾腾的钵碗,瓷碗盖一掀开,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慑魂夺魄的桂花香气。像是被一阵狂风吹灭了灯火,刘振武目光如炬的眼睛,刹那之间变得晦暗如渊。他把一切凶险和困难都想到了,把一切细节都反复思量过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进这片迷人的桂花香味里来,万万没有想到聂芹轩竟然会把父亲弄到这个屠杀的宴席上来做人质!有父亲在现场,自己一枪一刀也不敢动,所有准备好的精兵强将顿成粪土。聂芹轩要和自己较量的不是勇气,也不是兵力。

  骤然变色的刘振武,满面疑惑地看着入座的刘三公问道:“爸,你啷个会到这里来?……“aa刘三公指指自己带来的那道菜:“宝儿,你先吃菜吧。有话我们喝完酒慢慢摆。莫让聂统领再等。”

  眼前的钵碗热气腾腾,退秋鲜鱼晶莹如玉的身体上,惊心动魄地散落着猩红的枸杞子,仿佛是一颗颗渗出来的鲜红的血珠。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重浪。刘三公这道难得一见的退秋鲜鱼,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语喧哗的赞叹声。军官们酒兴大起划拳猜令。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嘈杂中,聂芹轩转过头,对刘振武轻轻耳语道:“刘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经先见过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总指挥,我也在等。我想告诉那位总指挥,我的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空营,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来的弹药,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枪队今天晚上都不在军营里。我把它们都临时放在文庙街桂馨园的花园里了。三公告诉我,七郎已经死了,他只能密不发丧,只能等这几天的风声过后另寻借口为七郎下葬。刘管代,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银城和人打仗。只要没有人在银城打仗,敦睦堂和我们银城就一切照旧。只要银城无事,只要银城还能按时上缴税银,我这绿营老兵,就算是对得起朝廷。能用兵黩武者未必就是良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依我看,那位暴动总指挥只要一走了之,于他,于我,都无所谓胜败。既然军机已经败露,既然夺城已经无望,他又何必等在银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刘三公足够对付。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本来已经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经无心恋战,也不想和任何人一争胜败。刘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详?”

  刘振武对着酒碗,默默无语,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多少年来,自己漂洋过海,呕心沥血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的深渊。

  聂芹轩看看刘三公的白发又叹息道:“老来丧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担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别的祸事了。”

  酒席上,军官们大呼小叫的猜拳声震耳欲聋,嚷成一片。

  这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钟井然有序。银城平安无事。

 
春风不度玉门关(七)  
李锐  
 

  

  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要有多少条运盐的橹船在银溪里往返走过。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有多少盐巴从银城运出去,又有多少银子从银溪流回来。但银城人都知道银溪就是银城的血脉,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关。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财。沿银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长江,一进入长江,银城的盐巴就能走遍天下。  
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长江流域数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宾,泸州,江津,重庆,涪陵,万县,宜昌……下江两岸千百座难以计数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银城盐船可以走到的码头。凡是海盐走不到的地方,银城的井盐必定顺流而至、无孔不入。大江上下,没有银城人走不到的码头。有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对于银城人不是一副贴在门上恭喜发财的对联,而是他们千百年来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悠悠岁月、物换星移,尽管山河变色、改朝换代,可普天之下没有不停船的码头,也没有不吃盐的人。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们吃早饭的时间,一条挂了日本国旗的双桅木船静悄悄地离开了听鱼码头。船还是新的,金黄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黄的桅杆,散发着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黄的麻帆绳还有些僵硬,白净的帆篷捆扎得整整齐齐,显然也还没有经过多少风雨。背后的桐岭在远处被遮挡在白云之中,偶尔露出渺远苍蓝的一角。上水关的木栅和吊脚楼站在清凉的河水里,一面红色的角旗孤零零地举在水气之中。旧城青冷的石墙和城楼,高耸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从水边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脚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顶和也是黑色的天车井架中,鲜艳地兀立着育人学校红色的楼身。顺水出港,不用升帆。这条新船沿着弯曲的河道,渐渐从身后的画面里无声地走了出来。船尾上摆动的太阳旗鲜艳而又夺目,显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关之间四五里长的河湾两边,眼巴巴地挤满了等着装盐的木船,和已经提早赶来的竹排。运盐的木船都是单桅小船,凭船尾一根长长的橹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橹船。长年在风雨中飘泊的盐船一个个饱经磨难,满面沧桑。灰褐色的船体上,举着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着被盐和水渍透的帆绳,和也是灰褐色的旧帆。船工们从低矮破旧的船棚里钻出来弄早饭,手里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体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边放着木柴和带提耳的陶灶。酱紫色的皮肤,粗大的腿脚,和那些灰褐色的木头浑然一体。有阵阵青烟和饭菜的味道从甲板的炉子上冒出来。卖菜的小船装了时鲜蔬菜,在盐船中间来回穿梭。挂了太阳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鹤立鸡群般地从两边密密麻麻的盐船、竹排中间走过。老练的船工们看看那道浅浅的吃水线,不用上船就知道,这条新船除了必须压舱的盐巴而外,没有装多少东西。凡是来银城的船,没有哪个肯舍得这样摆阔放空船。就是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们去重庆、宜昌办事,也不肯这样放一条空船去下江。船工们不大认识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帜,可他们认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银城育人学校请来教书的洋先生。两年前来的时候两男一女,一共三个人,是和刘七爷一起从东洋坐船来的。如今走的时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头正挂在旧城北门外的城墙上。船工里有人认识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纷纷高声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里?”

  “重庆!”

  “洪老大,你好摆阔,摇起空船走下江。”

  “我又不是财神爷的干亲,啷个摆得起阔?船是刘三公送给洋先生去重庆的。我只出力气走一回。”

  “洪老大,你船高头挂的啥子东西?”

  “东洋旗。洋先生说是日本旗,有这面旗挂起,走一路都没得人来查关。”

  “哈,到底是你洪老大会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

  “我只管摆船,不管他洋人土人。”

  “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顺风。”

  “托福!托福!”

  应答之间,渐行渐远。河道两边的人都只看见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对洋兄妹。没有人看见这条新船的船舱里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这位客人西装革履,只和两位东洋教员说话,而且只说日本话。这位客人是昨天夜里上的船。

  洪老大是银城哥老会“礼贤会”上、下码头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来银城的上万名船工、纤夫中间,洪老大是个颇有一点名气的人物。因为他常常帮人解危济难,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号“及时雨”转送给他。看见是洪老大在领船把舵,上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在不停地应酬回答之中,洪老大从容镇定地扶着舵把。看他脸上那副悠闲的神气,谁也不会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装了些惊天动地的故事。

  只有洪老大知道,这条新船是敦睦堂刘三公过生日的那一天,委托洪老大准备好的。三公送船给洋人原是为的把刘七爷一起秘密送到重庆,然后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转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这条船说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为了挂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个护身符。因为事情紧急,刘三公连堂会也等不得洪老大听完,急着催他两三天内办好开船的一切杂务。可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们一起上船以后,连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惊。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刘七爷,竟然是那天在校场上领兵的刘管代!洪老大虽然心里吃惊,可脸上还是一副见怪不惊的镇静。刘三公不说,自己就不便问,这是江湖上办事的规矩。横竖送的都是刘三公的儿子。至于到底送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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