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猫-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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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愣愣地瞧着他,他也只默不作声地与我对视着,直到我留意到在他手下挣扎的猫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青墙内连绵的树影之中,动作当真像猫儿一样敏捷狡黠,不一会儿便将身后的我彻底甩了开来,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脚步。
正寻思着不知该回去跟金梦小姐道一声黑猫尚在,只是被一个奇怪的少年掳去了,还是干脆在这里守株待兔,待他出来后再将猫儿夺回;却听得远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竟是不知何时从席间下来寻我的阿满。
我匆匆朝声音的来源赶去,看到的便是将黑猫开膛破肚、满脸鲜血的金潇,以及撞见这一幕后已然被吓破胆的弟弟。
而金家的人也很快赶到了;却没人觉得眼下的这一幕有多么骇然,只是匆忙与我和阿满道歉,又匆忙将那个仍在生吞着血肉的少年拉了下去。
……
金家大宅中无人会想着每日要给那个寄居在此处的不祥之物留一碗饭,金潇打小为了苟且偷生,便只得学着自己去猎捕一些小动物来果腹,有时候是屋檐上叽叽盘桓的灰鼠,有时是池中尚未来得及欣赏美景的肥蛙,以至于金梦那在宅中耀武扬威的宠物也不能幸免。
这一场闹剧终是匆匆结束了;金梦小姐哭得背过了气去,金员外心疼自己过生辰的爱女,便遣人将那满身是血污的少年鞭了个半死,也并未向我们这些来宾解释他的由来。
而我则牵着啼哭不止的阿满回了家。慌乱之间,也并未留意到身后那始终直扎在脊背的幽然视线。
金家囚着猫妖的流言风一般席卷了董镇,有过一番遭遇的阿满尤其起了忌讳,说什么也再不愿到金家去;而我将那日的种种悉数讲与父母后,隐约知道些金家旧事的双亲则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下竟对那食猫的可怕少年颇有几分怜惜。
不知为何,我虽同年幼的弟弟一般心有余悸,细细思索之后,却又觉得自己并不惧怕。那日的情景固然十分可怖;我却确信自己所撞见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传闻中妖邪诡异的猫妖。
双亲道是若我还在金家撞见那少年,不妨予他些粗糙的点心和吃食;他并非妖魔邪神倒罢,便是当真是那会损人性命的诡物,董家祖祖辈辈从未做过坏事,便向来不怕遭什么报应。
我亦对这话深以为然。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如此么?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每逢我下了学到金家去拜访金梦小姐,总要留意一番庭院四处那些可供人藏匿的角落,怀里也总揣着些我用零钱换得的糕点肉脯,弯下腰来左顾右盼地寻觅着,仿佛自己是来喂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起初少年并不愿见我,即便藏身在檐上投来一处深幽诡秘的视线,也绝不跃下身来同我打照面,只由着我将食物和水放在僻静干净的角落后离去了,才猫儿一般将它们顺手掠去。
如此反复了颇久,他才终于对我失了戒心,若金梦小姐不在身旁,便不惮现出身来见一见我;我予了他自己的旧衣,炎炎夏季时拉他一同到清渠中洗澡,还给他剪了腰后那冗长的发,自以为也同他算是亲密无间的友人了。
不是没想过悄悄带他离了金家到别处去,可我家毕竟势孤力薄,并不敢如何教金家面上不好看;而他还尚且混沌着,不会说话不通人理,也看似不晓得该到那里是好,亦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有多么悲惨。
便也暂且收了这样的心思,觉得有我这般在暗中照顾他,倒也不算太坏。
可我们二人的关系终究还是被金梦小姐发现了。
那时金潇已近乎成年,模样实在美得动人,可我却一门心思扑在金梦小姐身上,竟也从未留意过这茬,更不知晓他也何时对我起了意,却受制于自己思维的混沌,对这般心思并不明朗。
我与金梦小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自以为日后同对方准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彼此黏在一起才好;金梦小姐向来不许我多看别的姑娘一眼,亦不准我时常去赴友人的约。
因而当我好容易寻得空闲去探望金潇时,她竟尾随在我身后,终究还是发觉了这个被我与双亲保守多年的秘密。
我实在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只记得那日金梦小姐哭了许久,仿佛断定眼前这与我幽会的猫妖便是她的情敌,也不知回去向金员外哭诉了些什么,第二日我再也未曾寻到金潇的踪迹;夜半时分,金家便抬了一具棺材出来。
因为心疼自己的掌上明珠,想着要眼不见心不烦,金员外也终于下定决心铲除这个他与不知名婢子诞下的冤孽,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于是那晚,我的双亲连夜赶到乱葬岗,将金潇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鬼猫15
……
也是阿满并不知晓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侥幸获救的金潇其实就秘密地住在我家的旧宅中,母亲给他缝了新衣,父亲则教他识了字。
父母确乎已是了解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心下也实在觉得造孽;论理我与金潇也本应比之前更亲近些。可我当时毕竟受了爱情的蒙蔽,只当这一切全然错在金员外,而我所爱慕的金梦小姐则仍是白璧无瑕,每日只依然与她外出幽会,与金潇也渐渐疏远了起来。
如此过了几年,董镇愈发落魄起来,眼看我家的古玩店一直惨淡经营,阿满还要上学,也实在再难负担一个人的开销;于是父亲给他早年一个在上海滩谋生的友人写了信,希望他能接济接济自家出身可怜的远亲,又拿出些零碎的盘缠,教金潇到上海谋生去了。
临走前金潇给父母磕了头,道是这一条命是董家救来的,若他日后得以发达,定然会回来董镇报恩。
……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自家已然破落的古玩店门口。
董镇的市集似乎也荒废了有些时候,我邻居的茶商书铺早就纷纷关店,拖家带口地不知到何处谋生去了。
我看着曾经相伴多年的店面早已蒙上一层僵灰的颜色,心下叹息之余,又隐约从眼前这还未消散的雾气中嗅到了生冷的铁锈味;抬起头的时候,豆大的血珠已是从那招牌后的房檐渗了出来,阴凄凄地落在幽凉的台阶,很有一番哀怨的气息。
金潇确乎是回来董镇报恩的活人。——可我哪?我又是怎么死的?
……
蓦地,我总算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与肺痨去世的父母相比,我其实死得并不算久;满打满算,也是金梦小姐与陈家那跛脚丑恶的大少成婚后的事了。
那日阿满还在上学,外头春日的艳阳正盛,我独自坐在店中擦拭着柜台和算盘,将自己用十个钱与一件三彩花瓶换来的新书谨慎地抱出来,还未趁着明日的春光多读几页,眼前却是乌泱泱地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上前便问我是不是这古玩店的老板董一鸿。
我不明所以地应了;为首的却冷笑一声,径直将我从柜台后掼到地上,就这么围攻上来棍棒相加,未过多时便将我活活打死在了这里。
我实在不晓得自己曾经惹下过什么事端,又苦于难以招架,便只能这么生生受着。他们打得极其狠烈,鲜血一直迸溅到了那本已被我擦拭光亮的招牌,视野也被一层朦胧的红所覆盖,再也窥不清更多。
临终前便听到那门外闻声赶来围观的镇民低声议论着,道是陈家的少奶奶与外人通奸被发现,陈家大少这便遣人来找她的奸夫算账了。
我至今并不知晓金梦小姐是否当真做出了丑事,她那传闻中的奸夫究竟是什么人,事后又逃往了何方;可她并未向夫家坦承出实话来,逼问之下竟推出我来做了替罪羊,不曾想到自己的夫君竟决绝至此,当即便遣打手来置我于死地了。
围观的人们这般轻巧地说着,只道金梦小姐婚前便与我相交甚密,虽然从未有人亲眼撞见过,此时却全然将我当作了奸夫,也并不会去质疑些什么,兴许还打心底觉得我这般道德有亏之人,死了委实是好事一桩。
见我没了生息后陈家的打手便尽数散去了;我的尸体也只孤零零地在店中躺着,鲜血一直流下台阶,围观的镇民便都捏着鼻子走远了。
下学的阿满听闻这等噩耗后,疯了一般跑回店中,抱着我的尸体哀哭不止,并不知晓我究竟遭了什么变故;听到哭声后又有来看热闹的人与他解释了,路过的镇民瞥见这等惨状,也还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着,气得阿满当即便抄起铁镐,要去将这些传讹的碎嘴之人全都打下地狱去。
最后还是路过此处的陈老夫子看到了这般惨状,连忙赶去将发起疯来的阿满拉回,好生劝慰一番后,便叹息着帮我收了尸;末了又抬头望一眼虚无的半空,不知是窥见了我的生魂,还是预见了董镇那不得安宁的将来。
我的葬礼办得潦倒,一路上依然是看热闹的镇民居多,非但没有同情,还有许多正义之士的白眼;于是阿满在我的坟头许了个愿,要金陈两家连同这些人云亦云的邻里,全都不得好死。
……
事情本是如此简单。失去了唯一至亲的阿满在憎恨起这个镇子的同时,也不得不重新为自己打算起来;想要为我复仇,也想要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的栖息之地到别处去。
外头灾荒更盛,镇上的人尚且庸庸碌碌地活着,再没人去关心隔壁的绯闻与闲事。
世道本就如此;我虽死得冤枉,可到头来也只是三千世界里一根微不足道的苇草,本是无足可惜,无足可道。
然而金潇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并不知晓他出走董镇的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是否又在外面念了许多书,与那些学者同窗去留了洋;总之他回来后便是那日我所遇见的模样,衣着儒雅贵气,举止也庄重谦逊,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知晓这般美貌的世家先生就是当年被金家所囚的猫妖。
他先去拜访了金员外,理所当然地被赶出来,还吓破了他们金家的胆;而他本也意图在此,只不以为然地笑笑后,便寻去了我家。
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还算温馨和睦的一家四口,如今已只剩下了一个年幼的弟弟。
双亲的身体本就称不上好,加之年事已高,因病去世也尚属情理之中;可我尚且年轻力壮,好端端的青年,如何就横死在了这董镇?
得知我已经下葬的消息后,金潇本是极其不信的;便赶到坟场去寻得了我的坟头,连夜将那坟包的新土刨开,右手被生锈的棺钉划得鲜血淋漓,直到一具腐尸突兀地映入眼帘,才脱力般倒了下去。
自始至终站在他身后看着的陈老夫子摇摇头,也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上前将我的棺盖合起来,半晌又扯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他那满是污血的右手包了扎。
……
许久,跪在我坟前的金潇眼神才恢复了清明。
他说,我知晓陈先生是阴阳先生,平时能窥得见我们常人不可触及的阴间之物;金某多年来谋商在外,堪堪也蓄得了不少家财,不知陈先生可否一使通灵之能,这般帮我一个小忙?
陈老夫子闻言叹了声气,却是不置可否。
鬼猫16
我曾在一本年代久远的怪奇图志上看到过,黑猫本是玄灵之物,除却镇宅与辟邪的本领外,还别有一番巫蛊般的作用。
传言若是死后还尚未白骨化的尸身,只消差使一善通阴阳之人为其招魂,将一黑猫覆于胸膛之上封进棺中,棺角四处写上死者的生辰八字,这般严防死守度过一夜,翌日开馆后黑猫吐血而亡,尸身则会较先前褪去一分腐态;如此反复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能使人死而复生。
然而说是死而复生,不过是生魂尚在,躯壳也重归新鲜,却仍旧算是阴间之物,所以谓之行尸也无妨。
金梦小姐临行前道是金潇想要将我做成一件什么物事,现下看来,也便是如此了。
……
行走在阴阳两界的交点,原本混沌的视野莫名较往日清晰许多,萧条董镇中昔日斑驳的影像,便也渐渐地明了了。
金潇终于得了陈老夫子的应肯,便连夜去周边的小镇购得了许多黑猫,运到董镇后破损的铁笼会不会逃窜了几只,也不得而知;毕竟只要牺牲其中七七四十九只,便能将我从死亡之地拉回来了。
我疑心是有一只跑去了坟场,被阿满抄着铁镐从我的坟头赶走,又被金潇那般封入我的棺中献祭了自己小小的生魂;又或许有一只在金梦小姐临盆的夜晚溜去陈家,被心慌意乱的陈家人打死后扔出大宅,被路过的镇民讹传为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