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猫-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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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两个浣洗的妇人正操着乡音闲聊:
“郑二嫂子,你家主人去了金小姐的丧葬罢?”
“是咿,原本这等白事的短工钱是轮不到俺们来赚的,不过陈家毕竟出了那样的丑事……又唯恐遭了诅咒,这才教懂事的外人去操办,也替他们挡挡这晦气。”
“诅咒?”
“嘘……俺可不敢乱说。前些日子金小姐小产,你猜怎的?……竟滑出了一具猫胎!”
“吓,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俺亲眼看见的,那日陈府哀哭了足足半宿,破晓后便自后院扔出一只血淋淋的黑猫来!……听闻那外地聘来的稳婆也未曾再现过身。若陈家人被鬼猫诅咒了,怕是一个也逃不掉。”
……
……
雾气还未散尽之时,冰冷的雨滴便又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春泥里,洇出许多细小的水窝。
我这才如梦初醒,忙地往我那市集上亟待开张的古玩小店赶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镇中似有诡事重重,还是好生待在自己的一隅小店最为安心。
简单地洒扫了一番店内有些郁滞的空气,我拿出细软的丝布将架上的古玩悉数擦拭过,温上一壶粗糙的罐底碎茶,便也自柜台后坐了下来。门前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凉愁雨声,我随手翻开一本盘好的账簿,指尖拨弄了几下老旧的算盘,便停下来叹了口气。
古玩者,其实本就是富贵闲人的玩艺,以前尚且太平的时候,镇上倒也有许多热衷此好的人家时常来照顾些生意;然而近几年时涝时旱,关中百姓庄稼收成不好,如今世道又坏,不少镇民都拖家带口地南下或闯关东了去,董镇的衰落在所难免,古玩商董家便也日渐清贫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关了店带上阿满移居到别处去,可祖传的店便是落根在此,总不可折在了我手里;因而也只能这样想着,半晌饮一口粗茶起了身,搬一只竹椅到店门口去坐着,看看能不能招徕些生意。
我见冷清萧索的市集有行人来来往往,注意到这家街角晦暗的小店时,却不约而同地朝招牌投来了愕然的视线,神色也都出离诡异。
我吸吸鼻,下一刻便感到眼前细碎的雨滴有些暗沉的颜色,似是比往日腥气更重些;困惑地出了店,同行人一道去仰望这招牌时,我看到正有鲜血从那招牌后的房檐渗出,已是染红了雨水浸湿的台阶。
我骇了一跳,忙进店搬一架货梯出来,执着抹布去擦那已是变了色的招牌;哪想不擦倒不打紧,这一擦,更多的污血便从房檐上殷殷地渗了出来,滴在脚下晕出一片涔涔的红花来。
……
我疑心是有什么野鼬山狐窜到小镇上来,被追捕的时候慌不择路,倒楣夹在檐角,从而死在了我这店铺上头也说不定;便将货梯支得更高些,双手抵在招牌边细细地摸索着,想要将它掀开来探个究竟。
哪知就在这时,房梁上扑簌簌地抖动了一下,我收回手,眼睁睁看着角落里掉出一只半大的黑猫来。
黑猫摔得不轻,滚落在雨地中瑟缩着弓起身,便仰起一双灿金的瞳孔朝我看了过来。
猫儿的长相大同小异,我看着它,实在不确定它是否就是昨日尾随我归家的那只,怔愣了一会儿后,竟鬼使神差地开口唤道:
“……金儿?”
猫自然不可能答话,只仍是又看了我一眼,沉沉地呜咽了一声,便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小店,一头扎进邻居的书铺中去。
我也慌忙下了货梯去追。
……
近日来市集生意都不甚好做,我没有客人,邻居书铺的掌柜也正清闲地睡在柜边打盹儿,手里抱着梨木的算盘,仿佛也不怕什么人上门来窃。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上前去叫醒他,只低下头在这铺中自己寻觅起来。
书铺内静谧异常,听不到什么活物作祟的动静,唯有浅淡而香甜的合香在瓷炉中袅袅地燃着,书册和墨具皆摆得整整齐齐,地上也不见有脏乱的爪印。我细细地找了一圈,始终不见有什么黑猫的踪影,便终是停下脚步,揉着额角叹了口气。
应当是我眼花了罢……
毕竟这一场噩梦还没有解,许是待我回家再睡一觉,明日便会是久违地放晴了。
摇着头苦笑一下,抬眼望向门外仍是细雨连绵的董镇,我抖抖自己湿漉漉的布靴,便打算回到自家的古玩店去歇息。
只是临出门前瞥见那架上满满当当的好书,难免又生出些许艳羡之情。
门外的春雨似又下得更大了些,书铺掌柜的鼾声也远远地响在耳旁,我略作迟疑,还是走到书架旁站定,暗中窥了窥那些不为我所藏的新书。
我虽为了经营家中古玩,未能真正上过几日学堂,却极喜欢读书,为数不多的积蓄也几乎都花在了买书上,自然对汗牛充栋的书商邻居无比憧憬。
又想起我前些日子用十个钱与一件三彩花瓶同书铺老板换的新书,竟是还未来得及翻阅几页,便不知丢在了何处,却也不晓得是被那好贪小利的陈老夫子拿了,还是被哪个过路的贼人偷了去。
我看得入迷,禁不住逗留得久了些;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那正在酣眠的掌柜忽然打了个喷嚏,吓得我一个激灵,手中书册便蓦然落了地。
见掌柜并未醒来,我松了口气。
正欲弯腰整理的时候,一双苍白的手却先我一步低下去,将那落了灰的书本捡起来轻拍两下,交到了我的手里。
鬼猫03
我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鬼魅般貌美的青年。
正是西学东渐的时候,听闻外头偶有富户会为当家的订一套西服,却从未有人似他这般穿着儒雅的毛呢大衣,礼帽也压得低低的,只从檐下露出几缕墨一般黑的碎发,身量纤瘦高挑,似乎略比我年长几岁,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的先生。
想到这般先生竟也会为我这等落魄之人弯身,我便敬重起来,又见他模样好看,心中也生出些许好感;只是他看起来苍白阴郁,面上也有些冰冷的倦色,便只谢了一声,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我一眼,我怔了怔,竟发觉那帽檐下的眼眸是猫一般熠熠的金色,不免骇了一跳,险些再度将手中的书摔下去。
“……掌柜的,你这里书可齐全?”
他开了口,嗓音幽醇动听,只是略有些疲惫和沙哑,像是受了风寒还未痊愈一般。
我定了定神,这才忙道:“我不是这书铺掌柜,只是隔壁经营古玩的邻居;先生若有所需,只唤醒了那柜后睡着的人便罢。”
他点点头,便又压低了礼帽,绕过我想到柜台前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摞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书,细瞧之下颇有几分眼熟,便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道:
“先生,这书……”
他回过头来,顺着我的目光朝手中提着的书看去,道:“喔,这是昨日我在路边捡到的,看到封皮上盖着这家书铺的戳,便想来问问掌柜的是否丢了书。”
我闻言大喜:“这正是我昨日不甚遗在路边的世本全册。敢问先生可是在七巷寻到的?”
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今日得见贵人,将我那珍贵的遗失之物也一并送来了。
他微一挑眉,转过身来注视了我良久,也未曾怀疑什么,只将那水渍未干的书交还到我怀里,道:“正好;物归原主。”
见我道了谢,忙扯着干净的袖子去拭那书上污痕,他沉默许久,忽然微微眯了眼睛。“先生既是如此惜书之人,何故又将它们丢在了偏僻的小巷?”
我将书抱好,闻言便解释道:“昨日我打烊归家,途中捡到一只受伤的猫儿,便暂且放下书抱它到临近的活渠边清洗了一番。那猫儿……”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
若是未曾记错的话,那猫儿今早便殁在了我家后院的雨地里。
眼前之人安静地听我说着,猫一般金幽的眼眸似乎隐隐闪烁了一下;我的目光滑落下去,便看到他右手上缠着一方眼熟的手帕,素白之下隐隐有暗红氤氲其中,看起来似乎伤得不轻。
“先生的右手……”
我忍不住出声,他便迟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将右手藏回斗篷下,低声道:“不打紧,只是受了些小伤;有好心人帮我包扎过,现下已是无碍了。”
“……”
见我神色恍惚,他又道:“偌大董镇之中恰巧捡到先生的书,想来也是缘分一场。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
他语速极慢,听起来温柔亲切,便是富贵的出身,竟也还将我称作先生,不由得教我好感更甚了些,忙从那神游中清醒过来,也恭谨地回道:“我姓董名一鸿,其实未曾读过几日书,不敢妄称先生。您以前未曾在这董镇中见过,不知是那里来的贵客?”
他不是这镇上的人,我只一眼便看得出,心中也倍感困惑;毕竟在这镇民纷纷外迁的灾荒年代,能在董镇见到如此端丽的人物来访,属实是很稀奇的。
闻言,他又扬起那双猫一般浑圆的瞳孔看了我一眼,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名唤金潇,是这董镇出身,只是少时便出游在外,故一鸿不记得我而已。”
“……”我愣了一下,便道,“董镇仅只一户金姓的人家。这么说来,金先生可识得金梦小姐?”
听到金梦这两个字的时候,金潇似乎微颤了一下,神色被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之中,恻恻的有些窥不太清晰。
许久,才叹了口气道:
“我与她自是血浓于水的本家。可惜世事无常,初回董镇便听闻她小产后血崩殒命的消息,委实教人痛心。”
……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这看似遗憾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以掩饰的阴鸷与快意。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那不断增续的好感也蓦地降至了冰点,手脚亦变得僵硬起来。
心里仍在为金梦小姐是否当真横死而惶惶着,我想开口问一问他与金家的关系,却见他打量着我身前那一排书架,苍白的指尖掠过书脊上的文字,忽然道:“一鸿喜欢读书么?小说与游记也喜欢?”
我木然地点头,便见他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又道:“这间书铺种类齐全,于董镇而言实属难得;只是洁本较多,版本也稍老旧了些。一鸿手中世本我也曾囫囵阅过,若是现下无事,同我去茶馆一道坐坐如何?”
“……”
若放在平时,能与这等学识渊博的富贵之人一起煮茶论道,实乃求之不得;可我看着他那帽檐下愈发放大的金色瞳孔,竟没来由的心慌起来。
半晌也只是道:“我……今日我尚有要事在身,便谢过先生美意了。”
……
闻言,他那暗影下的瞳孔似乎又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打量了我许久,道一声:“也好。”
不远处瓷炉内的合香已是燃到了尽头,街巷间雨声渐停,唯只余下些细碎的滴答。怔愣间,金潇已是再度压低了帽,仍是一副冰冷阴郁的模样,也未曾再看我一眼,末了只落下一句:“那便有缘再会罢。”
便飘然而去。
而我在恍惚过后,赶忙追出去看了看,哪知左街右巷再也窥不见他的身影,只在余光中掠过一道漆黑的猫影,跃进董镇矮矮的屋檐间消失不见了。
只问了这人的名姓,却再未来得及知晓更多,不清楚他住在何处,又会在这董镇停留多久;我叹了口气,隐约觉得有些失落,只道再想见到此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
……
又是无甚生意可打理的一日过去。
我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新书走在归家的路上,想到白日里遇到的那人,便有些心神不宁,只将目光投在街巷四处的角落,希望能寻得一只呜咪叫唤的黑猫来。
阿满似是还未下学,昨日被他使来追打猫儿的铁镐也正在墙角静静地躺着,仍是雾蒙蒙的天色与雾蒙蒙的路,湿重的脚印踏在光滑的青苔上,委实教人疲累。
今日归家尚早,傍晚的视野都还看得清晰,我便先踏进后院,想要将横死在泥地中那一袭孤小的暗影好好安葬。
可当我寻到记忆中的杂草间,努力扒开湿润的土砾去寻时,眼下却并未看到什么朽坏的猫尸,春日的野苋绿盈盈地横亘在我眼前,连半点可疑的血迹都找不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根本辨不得自己是仍在做梦,还是方从梦中醒来。
便也只得认命般叹了口气,拍一拍袖口沾到的土尘,抱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