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天生反骨-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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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时,无星无月。
自前方回来报信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匆匆进出府中。
李砚面前铺陈着一面舆图,他用指尖指了指某一处海域:“小舟竹筏,趁着夜色绕过去,点火。”
随行的官员才要下去传令,只听李砚又冷声道:“传下去,战后凭敌人左耳论功行赏,赏十金。捉住贺行的,不论贺行是死是活,赏百金。”
“这……”
这是一笔多余的开销,没有正经来源,所以传令的官员为难。
“各种赏赐皇爷来出。”李砚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在江南不是皇爷,又补道,“侯爷奏请皇爷,由皇爷出。”
江州与前线离得不远,等了一会儿,李砚起身出门,站在堂前廊下往外看。
远处火光连成一线,将半边天都烧透了,火已经点起来了。
他想起前世在忠义侯府的那一场大火。
这回不会有了,这回的火,会烧到该烧的地方去。
凝眸再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再传回消息,一切顺利。
事情不难,这死局很容易破,前世不过是走了最难的一条路。事情都在李砚意料之中,只是思及前世,听见这消息时,也忍不住攥紧了手。
同陈恨寥寥几字带过的事情,部署一个多月,轻描淡写,指挥若定。
其实是他在前世筹谋了十五年,今生日日夜夜都在筹划的事情。
这一个多月,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可说,他只是在不断地推演沙盘,一遍又一遍,找一个最稳妥的法子。
旁的人看他,只看见他坐在沙盘前发呆,没有别的事情可说,没有惊心动魄的权力算计,也没有慷慨悲壮的出征战争。
他不过是坐在堂前,像很多次推演沙盘那样,把日思夜想的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实。
身边的苏衡见他不大对劲,忙暗中推了推他:“爷?”
李砚回了神,却问他:“你懂得战后收局罢?”
苏衡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问道:“什么?”
“论功行赏,收拾残局,把贺行或者他的尸首用囚车运回长安去,听候发落。”李砚再想了想,“就这么些事儿,你会罢?”
“爷是……”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陪他过个小年。”
“雪天路滑,天色不明,爷这阵子劳心劳力的,今晚也没怎么睡,要不还是明日再……”
“路不算远,再过一阵子天也就亮了。”李砚摆了摆手,“去备马。”
昏君的第二层光环即将被李砚点亮。
然后昏君身边的另一位贤臣及时把苗头掐断了。
“爷,贺行狡诈,恐怕还生变故,还是再等一会儿,等他们把人抓住了再说罢。”
“也是。”办事须得办得周全,是他一时糊涂了。
李砚转身回了堂前,仍旧在案前坐下,撑着脑袋想事情。
酣战之时,顾不上后方,不再派人来传消息也是寻常。
只安安分分的待了一会儿,李砚再一次拂袖起身:“走吧,去前边看看。”
暂时不能去找陈恨,但是他可以亲自上阵,把事情快点处置好。
苏衡忙道:“这恐怕也不行……”
李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备马。”
苏衡还准备再挣扎一下:“离亭吩咐过的,爷不听我的话,总得听他的话。”
离亭。
单是听见这两个字,李砚就全没法子。
他转身往回走,用两只手掩着面,在案前坐了一会儿,又起了身。
“备马。”
不敢再听苏衡说离亭,李砚自个儿就走出去了。
马匹备好的时候,天光微明,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了一个昼夜。
远处有人马靠近,李砚接过缰绳,才要翻身上马时,回头去看。
是前线的人提着贺行来领赏了。
贺行一袭白衫,带了满身的血污,被按倒在李砚面前。
贺行尚不曾抬头看一眼,只喘着粗气道:“陈离亭,你我到底相交一场……你同李砚早已离心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掌江南、我掌闽中,我们……”
李砚笑了一声,接话道:“你的脸长得大。”
晃然听见李砚的声音,贺行猛然抬头,竟是败在他手里了。
“带下去,别叫他死了,送回长安听发落。”他想了想,又道,“路过黄河的时候,把他的衣裳丢黄河里去,再呛他两口黄河水。”
这是因为从前贺行说要把陈恨丢进河里。
李砚记仇,只要是关于陈恨的事情,他都记仇。
他翻身上马,对苏衡道:“贺行也抓住了,天也亮了,离亭没说这时候不能去找他了吧?”
马蹄踏着跑过江南的青石板长街,迎着天光,却背对着战场上未熄的火光。
第123章 暂别(3)
永嘉二年; 腊月二十五。
封地庄子不讲究虚礼; 各家农户过各家的小年; 原本在庄子里伺候的人也都老早就放了假。
陈恨一行人窝在房里吃了顿饭,便算是过小年了。
冬日里,竹榻铺上了白狐狸毛的毯子; 小案上分别摆了碗筷与酒杯,菜色不多。
不按身份排座位; 按年纪排。
章老太医坐主位,也就是搬了把椅子,要他坐在木案前边。章老太医右手边是李檀与陈温,左边是陈恨同徐醒。
照着规矩,坐在主位上的人得说祝词。
陈恨抬手给章老太医斟满酒水; 章老太医一口饮尽,将他们每个人都看过一眼,道:“可都别再……出事了啊。”
陈恨笑他:“你就只会说这句话。”
“今儿个还没给你把脉吧?”章老太医作势要抓他的手,“早都说了你脉象乱,也从来不好好休息; 再给你看看。”
“不要。”陈恨把双手揣进衣袖去,直往榻里边缩; “好好的把什么脉?正吃饭呢。”
原本也是逗他玩儿; 章老太医的手转了个方向; 拿走他眼前的酒壶,自斟自饮,眯着眼睛呷了一口又一口。
章老太医随口问道:“皇爷什么时候回来?”
陈恨垂眸; 也佯似随口回答:“二十六,回来过年。”
“你看皇爷回来我跟他告状。”
陈恨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江州那边怎么样了。他不说话,只是挽起衣袖夹了块鱼,放在碟里好细致地挑出鱼刺儿。
“明儿就回来了,你魂不守舍的做什么?”
章老太医显然是喝得有些多了,陈恨才要说话。章老太医放下手中竹筷,抚了抚他的脑袋,喊他:“恨啊。”
一桌的人没忍住笑,陈恨自个儿也笑了,无奈道:“别这么喊……”
章老太医又喊:“檀啊。”
这是在喊李檀。
李檀捏紧了手中竹筷,没有说话。
“不要怨,各人有各人的身份地位,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章老太医喝得醉醺醺的,结结巴巴的说话,“有什么事情,打一架就完了,不行就打两架。不要怨。”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的手背贴在额头上,嘟嘟囔囔地说的:“怎么就不能像你们还是小崽子那样呢?怎么越大反倒越难过了呢?”
静了片刻,烛花炸了两声,陈恨起身下榻,披上大氅:“恐怕是喝多了,我扶他回去。”
陈恨架着他的手,把他给带下去休息。
章老太医不重,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喝醉了还能自己勉强走两步。
陈恨才扶着他到了花廊里,他就自个儿扶着墙站稳了。
“你回去吧,我自个儿走回去。”
陈恨一愣,道:“没喝醉啊?”
“没。”章老太医抹了把脸,“这不是怕我这个老头子在,你们不好玩儿嘛。”
章老太医推了一把陈恨:“回去罢,同他们玩儿去吧。”
他自顾自地走了,唯恐雪天路滑,他一个人走不好要摔跤,陈恨也就跟在他身后半步,随他回了住的院子,看着他进了门,又看着他好好的躺在榻上休息了,才转身回去。
他们是在陈恨的屋里吃的饭。
陈恨站在房门前,忽然想起李砚,不知道李砚的小年夜是怎么过的。傍晚就开始下雪,也不知道他明日能不能回来。
正想着事情的时候,里边有人推门出来了。
他久久都不回来,徐醒是出门来寻他的,不料他就站在门前。
“陈……”徐醒不知道要喊他什么,其实他二人从来就没有在私底下见过面,也没有两个人单独见过面,所以徐醒不知道。
“就来。”陈恨提起衣摆,走上台阶,在廊下解了大氅,将衣上碎雪抖落干净了,才要进门。
徐醒侧了身子让他进来,将门扇合上。
按照原先的位置坐,外边天冷,陈恨多饮了两杯酒才缓过来。
碟子里一块鱼肉的刺儿还没剔干净,他便拿着筷子继续拨弄。
好一会儿才剔干净,陈恨便端着碟子,把一碟子的鱼肉都拨到陈温碗里。巧着这时候李檀也抬手往陈温碗里放菜,一模一样的。
陈温看不见,他二人却看得见。
李檀的筷子一转,把陈恨拨给陈温的夹走一口吃了,只留下自己给陈温的。吃完了还朝陈恨笑。
“你干嘛?”气得陈恨也从陈温碗里夹菜,也是一口吃了。
见他如此动作,李檀放下筷子,撸起衣袖:“我有时候真觉得章老太医说得对,有些事情是非打架不可解决的。”
陈恨还没来得及应战,只听陈温把竹筷往案上一放,温声道:“好了,过节呢。”
“是他先……”陈恨没再说话,噘着嘴给自己倒酒吃。
陈恨借着七分酒气,赌气似的,不知道捉了谁的竹筷子,敲了一下酒杯,叮的一声响。
“唱首曲子。”
此时酒过七巡,又有炉火熏着,酒劲很快就上了头,在他两颊晕出一点薄红,耳朵也是红的,眼睛更是。
竹筷子敲着杯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他仍旧用江南话唱:“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从前交情深,相知无嫌隙……
大约是房里太热,又大约是酒水太烈,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像雪花落在雪地上的簌簌声响。
这首曲子前边说畴昔从前,必然会有当下如今,只是陈恨不再唱下去了。
陈恨大约也是醉了,撑着脑袋坐在榻上,颓颓然的模样。
不知道谁发冷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陈恨不喜欢,转头避开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低声道:“阿兄,我没怨。”
陈温应了一声:“嗯。”
“阿兄于我有恩,我记得的。”陈恨想了想,继续道,“从前李檀难为我,总是兄长给我解的围。那时候在怡和殿……我自个儿狠心扎我自个儿一刀,也是兄长救的我。兄长于我有情,我不敢……”
“我不敢心存怨怼,但是对李檀……”他垂着头,抽了抽鼻子,“对不起,我没法子、没法子……回不去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下去了。
章老太医才说的,要他们好好玩儿,其实他们根本就玩不起来,再也玩不起来了。
烛火摇曳,四个人默默地坐了半晌。
李檀先起了身,身边陈温扯住他的衣袖,李檀将他的手拂开:“陈离亭说的对,回不去了。章老太医说各自有各自的难处,其实各自也有各自要还的债。”
他拄着拐杖走了之后,陈恨也起了身,踢踏着鞋子往外走:“我出去吹吹风。”
只留下陈温与徐醒两个人。
“都是各自的命数,小时候玩得再好,那也改不了。”陈温幽幽地叹了口气,面向徐醒,却问他,“你怎么……没跟他说?”
徐醒将陈恨方才用来敲杯沿的竹筷子收回来,与自己手边的那一只凑成一双,低头拨弄了半晌,一口也没吃,只问:“说什么?”
“就说……”
就说几年前刑司的那一杯织云你是替他喝的,病根子是为他落下的。
从前在宫里从来都是你帮他解的围,李檀为难他的时候总是瞒着陈温,是你先收到的消息,去喊陈温来帮他的。
怡和殿元宵宫宴,他扎自己一刀那一回没人顾得上他,陈温也没来得及管他,是你给他包的伤口,给他披的衣裳,给他塞的手炉。
“没什么可说的。”徐醒咳了两声,“挟恩求报没意思,我又不喜欢……”
“如此。”
“今儿听他唱曲子,忽然就明白了。”徐醒再咳了两声,借着咳嗽声把什么苦痛都往肚子里咽,“我不过是喜欢他唱曲的模样。我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交集,连话也没说过两句。”
“他要是能因为我救过他,上回在江南救他时,他就该……他日日来探我的病,他对我是感激不尽,要他动情,却是很难。”
“说到底——”徐醒的指尖摩挲着竹筷,“终究是我迟了。”
陈温不语,又一会儿,只听徐醒道:“其实我有时候……还挺后悔,那时候跟了三爷的。”
“怎么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