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 下 by 朱雀恨-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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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呢?”
“世子昨夜觉得不适,已经先行回宫了。他说您难得睡个好觉,特意嘱咐我不要惊动了您。”
虽然德容是这麽说的,司马绍却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当下套了匹马,快马加鞭,一路赶回宫中。可所有的人都说,司马冲并没有回来。司马绍气得勃然变色,忙派人去西池将德容押回。等到德容被捆了回来,已经是午後时分。司马绍手里的马鞭子一直没有放下过,此时便拿鞭梢指了德容喝问:“世子到底去了哪里?”
德容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天上的日头:“这个时候,世子只怕已到姑孰了吧,就该到王敦府上了。”
司马绍听到这话,便似五雷轰顶一般,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
冲走了!他去了王敦那里!他和德容背著他……德容背著他做下这样的事情!
司马绍是从来不打下人的,可这时他再控制不住,他举起鞭子,照著德容的脸便狠狠抽了下去。
德容“哎哟”一声,捂住了脸孔。
司马绍看著血水从他指缝里涌出来,只觉得自己身上也像被撕了个口子,血都快流干了,手脚冷得像要冻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不像在发怒,倒像是在哭:“你怎麽敢?!这会害死他的……你害死他了!”
德容匍匐在地,一声不吭。
司马绍狠狠跺脚:“我去找他!”说著,转身就去牵马。德容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万岁!万岁!他都去了一夜,您如何追得上?”司马绍重重踢他,德容死也不肯放手:“万岁!世子一直在为您操心啊!眼下王敦屯军百万,直指建康,分明是要作乱。先王留给您的又是个破落江山。您再英明神武,没个一二年喘息之机,也难展抱负。世子这一去,为的是家国天下!”
司马绍怒极反笑,一把攥住德容的衣襟:“我做这皇帝,非得卖了弟弟吗?”
“万岁,”德容盯著他,“您明白的,要得天下,总须舍得。”
“不!”司马绍推开德容,翻身上马:“我舍不得了。”
司马绍知道他是追不上弟弟的,建康离姑孰不过一箭之遥,一夜再加半日,司马冲早就到了,只怕如德容所说,此时他已进了王府。司马绍想起弟弟苍白的脸,决然的黑眼睛,他知道司马冲会怎样立在王敦面前,双手一挥,春衫便如流云飞落。
来不及了,马跑得再快他都追不上了,他追不过时间,只差一夜,便如隔千山。可是,他要去,他要去姑孰,他要去王敦治下的城池,他要去把冲带回来。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傻的事情,君王不能这样,他懂,都明白,但此刻他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一个哥哥,他只想做一个爱人。他想去告诉弟弟:他喜欢他,他会永远、永远跟他在一起。
马儿冲过一重又一重宫门,忽然有人一群人冲了过来,拦在前路,夕阳照著他们萧萧的白发,这些都是朝中重臣,是他们扶司马绍登基,对他寄托了深深信赖。马蹄扬起的尘土飞向他们的面门,他们却岿然不动。
司马绍不得不勒马。
他们无声地对峙著。忽然中庶子温峤越众而出,大步向司马绍走来。司马绍以为他要说什麽,然而温峤猛地拔出了佩剑,一刀斩向司马绍手里的马鞭,马鞭应声而断。
“万岁,”温峤拜倒在地,“请以天下苍生为念。”
“请以苍生为念。”群臣纷纷伏倒。
铁桶似的宫墙环绕下,司马绍怔怔望著这些老迈的臣子。
温峤抬起头来,斜阳的余晖里,他看到一滴泪水正从年轻的帝王眼角滚落。於是他知道,司马绍不会走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德容把一个包袱捧到司马绍跟前。司马绍没有动,灯花结了又落,落了又结,他只是呆呆盯著这个包袱,後来天色都转青了,灯蕊也倦了,恹恹欲灭,他才伸出手来,缓缓解开了包袱。
包袱里头裹著很多小玩意,水晶盏、琉璃珠……甚至还有一只手绣的布老虎。司马绍把它们拿出来,一件一件放到桌上。每件东西都捎著一段回忆。水晶盏是十七岁那年父王赐给他的,他送给了司马冲。琉璃珠是哪儿来的,他都忘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把它给了弟弟。布老虎呢,他倒是记得的,司马冲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跟他出宫,那五个大钱的布老虎,司马冲当时就喜欢得不得了。可司马绍料不到,他会把它收得这麽好,一藏就是二十年。
那麽多他记得,或者忘了的小事情,原来弟弟都没有忘记,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掖在心底。
司马绍只觉眼睛越来越涩,心好像被扯开了一个口子,他知道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人,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人留下的创口到底有多大。司马绍总以为自己宏图大略,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可原来他的心是这样小的,只装得下一个小人,只装著一个小人。现在那个小人不见了,他该怎麽缝补自己空落落的心呢?
他再也没法慢慢地细数回忆了,视线已经模糊了,司马绍把包袱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上。一截断笛滚到他面前,一张信笺轻飘飘地落在桌上。
好几年没有看到冲的字了,他的字还是那麽赢弱秀丽,一如他的人。他在信里说:我走了,本来我什麽都不该带的,但我还是把笛子弄断了,带走了一截。
他说:笛子断了,我们也该结束了。
他说:哥哥,你现在是疼惜我的,但是总有一天,你还是会以大局为重。所以,在你妥协之前,我选择先行离开。
他说:哥哥,我已经不爱你了。所以,忘了我吧。
司马绍把信捏在手里,德容看到他慢慢、慢慢地伏倒在桌上,终於大声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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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德容最後一次见他流泪。後来,他再没提起过这件事,他甚至没有问过德容把包袱收到哪里去了,他仿佛已遗忘了过往,脸色变得如冻玉般凛然,漆黑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出喜怒。
温峤对德容说:“看著吧,圣上会成一代明君。”
这话德容是信的,他和温峤都看著,他们看著司马绍赈灾抚民、惩办贪吏,也看著他如何恩威并施,在王党林立的众臣间一步步重立起了朝纲。
可是有些事情温峤看不到,只有德容知道,寝殿里的琉璃灯燃得越来越久了,长夜漫漫,整个王宫都睡去的时候,司马绍仍然对著奏折不眠不休。德容劝他去睡,他却似没有听到一般。於是,德容只得立在他身後,眼睁睁看蜡泪低垂,看窗纱一点点透出青白,也看著他渐渐消瘦下去。
到了次年春末,司马绍终於病倒了,太医说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他听了也不说话,药是吃的,但照样昼夜不分地忙碌,没几日便咳了血,这一次连温峤也急了,直闯寝宫,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万岁,您不能再这样操劳。您若有个好歹,这万里河山谁能担起?”
司马绍看看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柳色:“好吧,今天就不忙这些。我们去鸡笼山上走走。”说著,他一回头,望向屋角的德容:“你也去。”
那是一个绝好的晴日,鸡笼山上碧草如油,从山坡上望下去,建康城外稻秧青青、阡陌纵横,城郭里头人烟如织,真有几分盛世气象。司马绍拿马鞭指著山下问:“今日的建康比一年前如何?”
温峤忙道:“万岁励精图治,朝野倾服、百姓安居,不独建康一城,举国上下都非昔日可比。”
司马绍听了只是冷笑,又问:“你看这山河是什麽颜色?”
德容察颜观色,早就垂头不语,温峤到底耿直,朗声答道:“其碧如翠。”
司马绍点点头:“我也看到碧草绵绵,可这碧草盖不住下头的血色,你们都该清楚,这一方太平是拿什麽换来的。你们要我如何心安,如何睡得安稳?”
“万岁,世子是聪明人,又有郭璞在王敦营中接应,王敦这一年待他也还好。料是……”温峤说到这里,到底顿了一顿:“料是无事的。”
司马绍目不转睛盯著他,听到这儿便笑了:“温卿,你真不会撒谎。只可惜有个人比你更不会撒谎。郭璞昨日已寄书给我,他说你们料定王敦早晚作乱,所以一直让冲给他下慢性的毒剂,而今王敦已被毒得病倒,王敦的养子王应已怀疑到冲的头上,事情随时都会败露,冲的性命危在旦夕。温峤,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温峤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咚”地跪在司马绍面前:“老臣欺瞒君上,罪该万死!”德容也跟著匍匐在地,长跪不起。
司马绍恨得浑身发抖:“如果我不问,你们打算瞒我到什麽时候?等他被杀之後吗?”
“是!”温峤将脖子一梗:“世子去时便抱了必死之心,臣等也是。请万岁治老臣欺君之罪!”
“治罪?”司马绍瞪著他,忽地仰天大笑:“不,我不治你的罪,我怎麽能定别人的罪?我明知他这一年如堕地狱,却不闻不问,是我用他换了这一年的时间,换了这太平之世。我才是罪人。但是,温峤,现在我有雄兵数万、良田千顷,我要发倾国之兵直取姑孰!我要救他回来!我要让他来定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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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能,您也不会。”温峤直视他:“您跟我一样清楚,王敦的兵力仍是我们的数倍,就算他病死了,也还有他的养子王应坐镇姑孰,贸然出击可绝非上策。您从一年前就开始加固建康城防,两个月前又重新调配了京畿护卫,您这是在等王敦,不是吗?您早就将建康定作了决战之地,您很清楚,只有在建康,只有坐拥地利,我们才能以弱制强,将王党一举歼灭。”
“此时出兵,败则社稷崩颓、万事休矣,就算险胜,也不知要多折损多少人命。万岁,为人君者如为人父,世子是您的至亲,这天下万民就是不是您的骨肉了吗?!”
“骨肉?至亲?”司马冲不禁冷笑:“时至今日,我哪还有骨肉至亲?我爹死了,亲弟弟死得更早,母亲以为我为了皇位害死了弟弟,再不肯见我,其他的兄弟也都视我如蛇蝎,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傻的,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还把我当至亲、当骨肉。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都留不住……这一年里我总是跟自己说,要快点平了王敦,快点把他接回来。而今大事将定,你却要我看著他死?”
温峤匍匐在地,“就是因为大事将定,才更不能冒进!万岁,您绝不会为一己之私置天下於不顾。万岁,您是明君!”
四野寂寂,只有碧草随风翻涌。
过了许久,温峤才听到司马绍疲惫的声音:“起来吧,我既是明君便不会发兵。”
温峤大喜之下几乎落泪,正要谢恩,却听身旁的德容“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温峤抬眼看去,却见司马绍双眼紧闭,从马上直栽了下来!
得知司马绍昏迷的消息,王雪坤当即便赶去了宫中,到了寝殿外头,只见温峤、德容连同一干宫人都守在廊下,王雪坤正觉得奇怪,德容拉住了他,还没说话便落下泪来:“王太医,万岁刚才动怒咳了血来,还把我们都赶了出来,现在他床前一个人都没有,万事可都有劳您了。”
王雪坤忙道:“您放心,王某自当竭力。”
进了殿中果然一片死寂,司马绍微闭双眼靠在床上,前襟的衣裳血渍斑驳,所幸脸色倒还不差。王雪坤唯恐逆了龙鳞,远远地就跪了下去:“御医王雪坤,拜见万岁。”
司马绍点点头:“你过来。”
王雪坤连忙膝行上前,正想帮司马绍把脉,不料司马绍忽地睁开了眼睛:“他们都在外头?”
王雪坤老实点头:“都在廊下。”
司马绍又看了看他,自己挽起袖子,把手腕送到王雪坤跟前。王雪坤微微一怔,忙伸出手来,屏息凝神帮他诊脉,还没探得多少脉息,却听司马绍说:“王雪坤,若单论医术,你在太医里头只是二流,可你却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御医。从前我不明白是为什麽,我问父王,他说:医者须妙手,但更须仁心。我还是不太懂,直到那一年,”他笑了笑,“你还记得吧?那日父王拿镇纸砸了我的。”
王雪坤吓得脸色都变了,刚记下的脉象也全忘了个干净。司马绍和司马冲的事情他向来知道,但他跟司马绍之间一直都是心照不宣,他知道司马绍最忌讳这个,前两年吴太医给司马冲治过病後,就被司马绍找了个由头举家逐出了京城,而这还是留了情面的。王雪坤不知道司马绍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低垂著头,一声不吭。
“其实我早该谢谢你的,那晚你让他给我拿药来,後来又你一直那麽照顾他。倒是我这个哥哥……我待他还不如你这个外人。”
王雪坤听他声音凄然,不禁想起他们兄弟这些年的种种,想起司马冲受伤时的模样,便也难过起来,他不敢看司马绍,只低低道:“您是疼世子的,可您疼他只疼在心里,世子一个人,也就格外的难了。”
司马绍被他说得一怔,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王雪坤自知失言,忙伏倒在地:“我胡说了。”
“不,”司马绍俯身拉他起来,“你说得不错。”他攥著王雪坤的手,王雪坤感觉得到他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