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_派派小说-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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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子在琅嬛阁正前面,端然而坐,面前是一架五弦琴。简歌在公子府多日,从未听过她弹琴,但却一点都不意外这名琅嬛女史弹得一手清华高古的好琴。
短短的时日,她似乎消瘦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旷然的名士风度。她长发挽成松松的髻,垂在身后,一身白色宽袍却是儒生打扮;面对杀气腾腾的铁甲重兵,广袖垂膝的女子安然抚琴,视而不见,如同身在花前月下,面对的是青山绿水。
“琅嬛女史江一雪?”顾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高深莫测地微笑:“终得一见,勉强算得个美人儿啊。是你把人都藏了起来?快让开!”
这名深藏在公子府中的女子,一向很神秘。她很少出府,因为传说只有在琅嬛阁中才能保得她性命周全。她的来历也很神秘,有人说来自海外,也有人说来自昆仑,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知道真相的,似乎也只有公子府中的寥寥几人。
女史浅浅一笑,琴声低回,依旧未停:“我若是不让呢?”
顾雍阴阴低笑:“那就别怪老朽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只怕都督有心无力啊。”女史微笑低语:“都督要与我东海为敌么?”
她慢慢抬起头来,沉静地微笑着看向顾雍。那些随行的人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如子夜一般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化,变成了如此深邃的碧蓝,像无限博大深沉的大海——
那是海的颜色!
顾雍忍不住向后退出一步,惊声道:“你是……”
长衣广袖的女子放下抚琴的双手,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长衣广袖,旷然有林下之风:“东海鲛澜族,女族长阿兰若之姊,江一雪。”
她笑容娴静,却微微仰起脸,有种不屑的高傲:“顾都督,一雪承蒙公子府庇护多年,却无力救主于危急之中,已是羞惭万分;今同僚有难,一雪当誓死效命,以报主公!”
她柔声道:“顾都督,一雪誓与诸友同生共死!”
简歌绝对没有想到,江女史居然是东海人。
当初公子怀璧伐梁,先破城、再破关,自东海上岸奇兵突袭,打了极其漂亮的阳谷关一战。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远在河西的公子怀璧是如何与东海有所来往,原来,是这样紧密的渊源——鲛澜族欠公子怀璧一个人情。
这遗世独立的写史者,终于卷入了乱世的风云之中。
凉州城如今动荡不安,这么快树立一个新的敌人,实在不明智。
顾雍悻悻而去,但女史恐怕也只能保得琅嬛阁与众门客这么一次了。毕竟,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让顾雍措手不及;但是对于这种政客老狐狸,拿一个既不沾惹东海鲛澜族又能除去公子府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毕竟,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但,那是可以羞煞无数卑琐男儿的女子!
简歌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欲离去,却听她出声叫住——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简歌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女史一声幽幽长叹:“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简歌啊简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眼前的小童那双清澈的眼睛还闪烁着泪光,定定地瞅着他。简歌一笑,笑容里有一抹沧桑:“当然,你可以来这里听琴,我更不会看不起你,因为,我也是云梦人啊!”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把自己的故国之名说出口。
云梦人四海飘零,他们是无根的浮萍,在哪里都不被承认,在哪里都会被欺凌。家国、家国,家国唇齿相依,没有了国,如何有家?
看看他费尽心机的复仇,即使国仇得报、仇敌被诛,又能给云梦人带来什么?飘零的依旧飘零,艰辛的依旧艰辛。不是每个人都对当年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朔方之战中,像小童的哥哥一样参战的云梦男子又有多少?他们隐藏来历、流浪在凉州,参军也许只是为了在乱世之中混口饭吃,但此时与虎贲武士一起,把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
云梦人依然是四海飘零的浮萍,也许等胡人铁蹄踏上河西之地,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九州三陆的云梦人,只能更凄惨。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简大夫,你空负绝世之才!”
这名女子一定是恨他的。公子的命捏在了顾雍手里,虎贲卫主力与凉州切断了联系;公子府的谣言他自然听说过,那三名与她最亲近的男子,因为他,一名生死一线,另外两名生死不明,也许已经永远留在了朔方。
但她在大局之前,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个人感情。偌大公子府,精英尽去、主公倒台,只有她一人苦力支撑,拼死保护。也许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哭得肝肠寸断,但是天亮之后擦干眼泪,站起来,她依然是公子府的琅嬛女史。
也许谁也想不到,最后保护公子府门客幕僚的,居然是最没有野心、不涉权力争斗的写史者,那只是寄居在公子府的遗世独立的人。
“谢小山……”简歌摸着小孩子的头,微笑道:“我云梦人多风雅之士,你又独有天赋,日后必然在琴道上有所成就。”
他站起来,抱起自己的琴,眷恋地细细抚摸一遍,交到了小童手里:“这把琴,名叫‘绿绮’,是古时我们云梦的国手谢宓用云梦泽翠微山上的梧桐所制。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把云梦的琴声传承下去。”
谢小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颤抖地接过了古琴,几乎是虔诚地轻轻抚摸。
“小山,谢小山……”简歌柔声道:“你没有大名,我就为你取个名字吧……不如叫羽,就叫谢羽吧!”
谢小山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没退去:“为什么叫羽呢?”
“羽是翅膀,”简歌抚摸着孩子的头,抬起眼睛,凝视着遥远的夜空,那茫茫的东南的方向:“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回去,飞回我们的故国,那三千里烟波浩渺的云梦泽,那青崖白鹿泉水淙淙的翠微山啊……”
看不清,看不清,太远了。在这西北戈壁,哪怕望断长空,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故国。
谢羽,谢羽,你要记住,我们的故国,是九州大陆上,最美最美的地方……
多年后,已经成名的一代国手、琴师谢羽对每个问起的人都这么说,我唯一的老师,是一个叫简歌的人。虽然他在琴道上没有留下名字,但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琴师,最美丽的人……
其实,这位老师只教过他一句话——
“不要让你的琴声,被权力与政治污染!”
茅亭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灯火阑珊,古调悠悠。谁也不曾在意,凉州城上空的乌云,再一次悄悄地凝结,酝酿着新一轮的风云动荡。
此时,凉州七百里外,朔方城。
一高大一瘦削两个身影登在朔方城高高的城头,在他们脚下,千军万马的兵阵迅速集结,像钢铁一样坚固而强悍,急促却没有丝毫喧嚣。
“凉州城的城墙,据说与长安城一样高。当年的嬴氏公子昭阳野心勃勃,筑那座城墙就是要与天下诸侯抗衡。”一身胡服皮甲的人在千万支火把光芒中,眯着眼睛看向凉州城的方向:“我曾踏上去过,可是自从嬴怀璧出现,河西走廊几乎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他自言自语般叹息:“嬴怀璧!可惜如此少年枭雄……可惜,可惜啊!”
他叹息中有一丝掩不去的惋惜。英雄总是相惜,更何况是可以与如此自信的漠北枭雄八年相持的强敌。
绵延的火把形成蜿蜒巨龙,向茫茫原野延伸,直到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王爷总有一日,会再踏上凉州的。”一身中州武士打扮的人抚着腰间的剑柄,微笑答道:“就像此刻登上朔方城墙一样。也许很快,河西走廊的半壁江山,已经在我们脚下了!”
左贤王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广袤的原野,烽火尚未熄灭干净,这座城池在血色中沉寂。但它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数年的休生养息之后,它依然会是商旅鼎盛、繁华无比的丝路重镇、军事枢纽。
“我们来到这里多久了?快要大半年了吧!不知王庭那边,局势如何。”
“今日才有消息传来,本来王爷久滞河西,其余四部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召开放马大会,要联手将我伏日部驱逐出漠北草原。但朔方一战我联军大获全胜,消息传到王庭,四部震恐。河西大捷,如今王爷之名如日中天,四部生怕王爷大军打回去,自己落得个死无全尸。”晏仲玄微笑道:“王庭一切安稳,王爷不必有后顾之忧。”
“倒都是聪明人!”左贤王笑一声,望着苍茫夜色,叹息道:“从秋天打到了春天,草原的牧草都黄了又绿了。我还真是有些想念草原了……”
晏仲玄轻轻一笑:“恐怕王爷想的,是草原上的人吧!”
看来因为朔方大捷,两位心情都甚好。晏仲玄开起了左贤王的玩笑,左贤王倒也不恼,挑了挑眉:“晏将军倒是有心情谈起儿女风月了。回到草原,我为你物色几名我羌胡的美人如何?个个热情奔放,像小豹子一样,一点不比你们中州的女人差!”
晏仲玄一笑,不再说话。虎须可以拔一次,第二次就危险了,尤其还是猛虎的逆鳞的话。
一声沉沉而凄厉的号角骤然打破夜色的寂静,像压抑已久的沉寂陡然爆发,城头下千军万马之中,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时高举,伊衍缇横刀立马,在城下大喝禀报:“王爷!兵马点毕,整装待发!”
左贤王高大的身体陡然立直,一挥手臂,貂皮大氅像苍鹰的羽翼,呼地掀起。他高声道:“牵马!”
突然之间,羌胡大军的号角之声四边齐响,金鼓大作,铁骑军队咆哮的声音震动了朔方夜色,那高高立在城头的统帅,振臂一呼,群起四应:“饮马黄河,投鞭江水!大军齐发!”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三月初七,左贤王单方撕毁与凉州安西都护府的秘密盟约,拒绝了河西王与大都督顾雍“朔方西北三十六城”的割地进献,率二十余万五胡联军,趁朔方大捷之势挥师东进,直逼凉州。胡骑一路势如破竹,七日连破二十城,沿途坚清壁野,遇到抵抗强烈的,破城之后便大肆屠城。
当年被血洗屠城的记忆被从人们逐渐淡忘的脑海中挖了出来,整个河西走廊震恐了。
顾雍被左贤王狠狠耍了一把,愤怒得欲噬其血肉。这时他才终于明白,当日在密室之中,公子怀璧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杀了我,自己还能活多久?我不杀你,自有时局杀你!
这漠北的雄鹰怎么可能会是与他温顺合作的羔羊!
河西之地,再一次陷入一片血雨腥风。这一次,烽火越过河西屏障,更指向茫茫北陆的神州河山。
真正的王者,怎么会满足于区区一隅?这是烽烟四起的乱世,所有的英雄与热血男儿,都是——志在天下!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囚中别
密室的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响声。大风呼啸,裹着雪片呼地吹了进来。凉州的风雪,从来都是暴虐的。
武士们拥簇着几个身影踏下昏暗的楼梯。他们都披着带有厚厚风帽的宽大雪氅,内里镶着温暖的狐毛,把全身都裹进去、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温暖得很。是啊,再冷的鬼天气,也冻不着权贵们。
火把呼地被点燃,黑得像地狱的密室终于有了火光。这里面冷得像冰窖,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人气,让人疑心,被铁链锁在这里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顾都督,”纱帐中被铁链锁住的人嘶哑地笑了:“又让你失望了,嬴某还活着。”
外面的脚步声骤然停住。
“都督放心,黄泉路上,嬴某会慢慢等着你,”帐中人轻轻低笑:“只是可惜,嬴某不能亲眼看都督会有什么样的死法,是被胡人生生噬去血肉,还是被铁蹄踏成一滩烂泥?左贤王拿都督头颅盛酒庆功的时候,嬴某只恨不能分一杯羹啊!”
他随意自然地口气,简直像老友寒暄问候,甚至还低低地轻笑。但那一字一句间的狠毒,让听的人忍不住脊背发寒,这阴冷的囚室似乎更冷了。
帐中人的声音突然停住。他慢慢道:“来者何人?”
顾雍没有这么能忍的功夫,听了这段问候恐怕早已勃然大怒,怎么可能沉得住气。来人不是顾雍!
那人低低道:“阿若,是我!”
武士上前拉开了纱帐,公子怀璧蓦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过去,前方一身黑色狐裘雪氅的人,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同肃肃孤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