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_派派小说-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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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踢了踢地上的人头:“这几颗,明日就挂上去,嬴怀璧,你好好再看你忠心耿耿的将军们一眼吧!”
他大笑着拂袖而去,武士们纷纷拥簇着离开,烛火被呼地吹灭。血腥味幽幽弥漫,室内又是一片阴暗的冷寂。
一切又沉寂了下来。
帐中人慢慢睁开眼睛,那团血色的灰烬还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火光。
久久之后,帐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前方的地上几团黑色的阴影,依稀是那些被斩下的头颅。
他咬紧牙关十指慢慢收紧,挣扎着拉紧被悬吊在高处的手臂,垂下自己的头颅,尽最大所能,深深一拜,久久不起。
这一拜,不只是拜这三位将军,是拜所有殉主的忠勇武士,拜那战死朔方的数万将士,那无数为守护这片土地、死在胡人或自己人铁蹄下的英雄义士,所有所有的那些将碧血洒在家园土地上的人们!
公子怀璧嘶声大笑:“天不能亡我,竟是要人亡我!我河西之地,又要生灵涂炭,付之焦土了!”
他恍惚低笑:“你等我很久了吧?我可以去陪你了,终于可以去陪你了……”
持续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到三月初三,短短数日,凉州城在政治谎言下维持的平静被彻底撕裂,大都督顾雍满城血洗凉州虎贲卫,以“诛除叛逆”之名,将尚留城中的所有虎贲卫中级以上将军与各自直属军队的武士全部斩首,将尸体抛入苍水,不留后患。
茫茫苍水,泛起了淡红的颜色。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云中雁(上)
琴音袅袅地飞扬出去,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这是一座小小的茅亭,亭中燃着一炉熏香,放一把古琴,抚琴者盘膝而坐,身影瘦削而挺拔,像敛羽的孤鹤。
琴声枯涩,像松涛间一脉冰泉,孤傲而清高。
却依然如此寂寞。
“天已经够冷了,听大夫的琴,更冷。”青衣小童抱着一把扫雪的扫帚,靠着亭柱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自语,抱紧了手臂。
小童悄悄看着抚琴者的侧脸,即使追随他这么久,看着他依然还会恍然失神。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月光下像一座冰雕。
古调沉沉,缓缓消散。小童轻轻叹口气。就算不识音律,跟着这位琴中国手的大夫久了,也能听出一点门道。
他喜欢听琴,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乐器啊,能弹出那么美的声音。人们为了各自的私心、目的说谎、谗言、陷害,很多时候你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只有琴声,永远不会骗人。音乐不会撒谎,弹琴的人是什么心思,欢喜、愤怒、杀机、悲恸,音乐都能一丝一毫地展现出来,展示出你最深的灵魂与内心。
可是他很穷,他的兄长随军去了遥远的朔方,再也没有音讯传回来;他的父亲是个木匠,赚的钱仅仅够养活一家人,他病重的母亲还需要他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为他买这种奢侈的东西。
“你叹什么气?”低回的琴声里,抚琴的人突然问。
小童一激灵,急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不要怕。”抚琴者语气淡淡,却有一种温柔:“你经常听我弹琴,喜欢琴么?”
这小童是这几日才进他府中的,机灵勤快,而且看到过好几次他在偷偷听他弹琴了。
小童因为抚琴者温和的问话受宠若惊,这天人一般的男子对他们很好,他从不像别人口中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意鞭笞家奴,折磨他们,拿他们出气,不把他们当人看。但他很沉默,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他讲一句话——就好像他是云端的人物,根本不属于这里,只是暂时寄居在这座宅邸。
可是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
小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喜,喜欢!我很喜欢听您弹琴!”
简歌淡淡地笑了:“你会弹琴么?”
“我……不会。”小童垂头丧气起来,转而又仰起头辩解:“可是我听得懂您在弹什么啊!您今天弹得曲子,就好像下大雪之前的时候,天上的云……”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用力想什么。
简歌赞许道:“你说的很对。这个曲子,是《遏云》。”
小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简歌忍不住笑了。他自己烂熟于心的曲子,自己能不知道是什么?
小童急得脸有些发红:“那些云那么厚、那么厚,大风都吹不动,厚得要压下来啦!可是云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虽然只有一点点……有一只鸿雁,就是要从那里飞出去,只要它用力飞出去,就自由了!”
他轻轻地说:“它飞呀飞呀,那么拼命地飞……其实,您弹的是鸿雁,不是云,对么?”
铮的一声,音符骤停,简歌双手按在琴上,似乎呆住了。
小童一下子闭嘴,扭着胸前的衣带,紧张地偷偷看他。自己说错话了吗?他生气了吗?
简歌慢慢回过头来,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家僮,他大约十二三岁,身材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单薄,穿着缀着补丁的灰色棉袍。可是他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大大的眼睛像两汪水晶,下巴尖尖,瘦弱的脸上带着菜色,还沾着一些灰渍,却掩不去那双眼睛里清澈而纯粹的灵气,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
看透人心!
简歌微微战栗,他没有想到,他的心事,会在琴声里被一名小小的孩童看出来。那朴素的语言,甚至不通音律,却听得到他的心灵——愁云惨淡万里凝。
鸾姬听到的,是他无人赏识的寂寞;王览听到的,是他棋逢对手的心机。成人的心被太多的东西所蒙蔽,他们听的是自己要选择的那部分。只有孩子,他们有着最纯粹无暇的心灵,听到的,是最本真的声音。
那只鸿雁,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眼睛,千山暮雪,一片苍黄,茫茫天地间看不清任何方向,没有终止——
它为什么而飞,它要飞到哪里去?它飞得太久,只记得要向前飞,向前飞;天际那遥远的一线光,那厚重的云山中一缕细细的缝隙,飞出去就是广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永远飞不到?
它飞得很累很累了。
但却不能停下。地上猎雁者举起长长的羽箭,布下天罗地网,已经杀机毕露了!
简歌深深吸一口气。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的警示,只是此时飞鸟未尽,弓箭就要藏起来了。顾雍企图对他痛下杀手,他如何看不出来?日前都督府私宴,就是要借机除掉他,只可惜却被公子府亲卫的行刺打乱了计划。
简歌忍不住讽刺一笑,如此算来,他还欠公子府一条命啊。
那酒中剧毒,分明就是顾雍所下。只不过事情败露,当时情况紧急,顾雍来不及有什么行动,也算他老练狡诈,趁机把整壶酒倒在地上,来洗脱自己的嫌疑。整壶酒中都被下毒,说明是公子府的人企图谋害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喝的是同一壶酒。
简歌玩弄心机的本事,只怕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高深。顾雍这点计谋他自然明白——这老狐狸真是老狐狸,他恐怕提前想到了如果事迹败露,为保万无一失、解除自己的防备,就在整壶酒中下毒以示清白;而河西王他们几个的酒杯,却早擦上了解药。
如果不是虎贲卫行刺、兵变,他,恐怕早就死在了顾雍的毒酒之下。
简歌微笑起来,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一般,而眼角那颗鲜红的泪痣,格外凄艳。
每个人都要杀他,每个人都不曾信任他。他像一叶飘萍,四处投主,却只是一次次的背弃、与被背弃。从云梦到梁国,从梁国到凉州,他踏遍万水千山,似乎,这九州三陆,却没有他简歌一丝一毫的立锥之地。
完全的孤独。
只有一个人,曾在这茫茫天地间,欲与那仓惶的鸿雁比翼,而他,背弃了她。
很空,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他终于大仇得报了,如同摧枯拉朽,那位不可一世的河西铁翼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身被俘,昔日煌煌的公子府轰然倒塌。这撑起河西之地半壁天空的铁翼一倒,再无重新站起来的可能。
半壁河山倾颓,他凭一人之力,为故国复仇。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埃落定,他依然还是觉得天地间茫然无依?
在苍水之畔被斩首的虎贲卫一名军众幕僚,临死之前,满脸血污地对着他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恶贼,千刀万剐的叛徒,你是凉州的罪人,河西之地的罪人,九州天下的罪人!你会被万世唾骂!……”
他的马车走在凉州城的街上,会有村妇老翁冲出来,将污秽之物泼到马车上,在侍卫拳打脚踢的阻拦下撕心裂肺地怒骂哭嚎,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他让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的尸骨永远留在了朔方胡人的马蹄之下,他让凉州百姓依仗的擎柱轰然倒塌,让河西走廊八年来用虎贲武士鲜血维护的和平岌岌可危……
他猛地闭上眼睛。
他几乎要麻木了,这不是第一次背负起千夫所指的骂名。当初大梁城破,他同样是千夫所指;还记得在破败的梁侯宫中、公子怀璧马前,那满身血污,用破碎的琴要与他玉石俱焚的梁国琴师施夜白,他最后那被削去一半的头颅上赤红怒亮的眼睛,与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
“简歌!你这不得好死的懦夫!叛贼!”
简歌狠狠咬住牙齿,握紧了拳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了,可是,那些声音,那些眼睛,那些悲愤,依然像毒针一样,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公子怀璧手上,沾满了云梦人的鲜血。他简歌的手上,沾满了多少天下人的鲜血!
“大夫,大夫……”他沉默不语,童子害怕起来。
简歌恍然回神,蓦地看向小童惊慌失措的眼睛,夜已经深了,雪后的天依然阴沉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小童的身体有些发抖。
简歌深吸一口气,脱下披着的棉布大氅给小童披上,柔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着他,激动得脸红,又有些羞涩:“我没有名字,爹娘就叫我小名小山,谢小山。”
穷人家识字的就不多,孩子取名都很随意,小时候都叫小名,有时一叫就是一辈子。
“谢?”简歌怔了一下,在河西,谢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而是南陆的大姓:“你是凉州人?”
小童咬了咬嘴唇,怯怯道:“我是云梦人。”
简歌一把牢牢抓住了小童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是云梦人?”
“是啊,”小童忍着痛:“我们家是前年才从别处来到这里,我哥哥参了军加入了虎贲卫,威风得很,我爹爹做木工,大家都夸爹爹的活最细致。本来我们家很好,可是,我哥哥去朔方打仗,打了大败仗,大家都说十有**是活不了啦。我娘一下子就病倒了,家里钱不够,所以就送我来了这里……”
小童忍住泪水:“我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哪里人,说云梦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家本来就很穷,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但是,大夫,您是好人,你会看不起我吗,您还会让我来听琴吗?”
简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云中雁(下)
他突然想起,就在今晨,他随同顾雍去清算公子府,拿下公子府中那些幕僚门客的时候,那名冰湖般的孤高女子,沉静地安然在琅嬛阁前抚琴而坐,对他如是说——
“简大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时,顾雍解决完留在城中誓与公子怀璧共存亡的虎贲卫,决定立即着手解决公子怀璧集团的核心——公子府。公子府号称门客三千,以河西凤雏王览为首、多贤才智谋之士,那是公子怀璧的智囊团,也是顾雍最大的心腹大患。
铁甲军重兵围困公子府多日,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放出来过。而顾雍大军进驻进去,却震惊地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居然没有一个人。
偌大恢弘的公子府,寂静得如同阴森地狱。
而有悠然沉静的琴声,从西面琅嬛阁所在的方向传了过来。
那名一身宽袍大袖的女子在琅嬛阁正前面,端然而坐,面前是一架五弦琴。简歌在公子府多日,从未听过她弹琴,但却一点都不意外这名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