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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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实地答: 「上吊!」
六指说: 「那好,你先准备绳子,我呢,马上就走,等我走出20里开外,你爱干什么,一概与我无碍!」
说完,背起褡裢,一溜烟去了;转眼之间,过了山梁,不见背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山梁上。竹梢蕉叶,秋雨沥漓,清寒透幕。我不禁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哽咽着往一棵苦楝树上搭我的裤腰带而惊起几只乌鸦也惊醒了它们的好梦因此不满意地嘟囔着飞走时,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汉和硬汉的直挺挺其实很虚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绳套时,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哨声,吶喊声,接着驴蹄得得,灯笼火把,映红了天边。再接着,一架私人直升飞机开始在天上盘旋,一个大喇叭,在飞机上高喊: 「贤弟,慢些自戕,我来也!」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块玩尿泥的好伙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来了。月出惊山鸟。小麻子穿著大马靴,趁着银色的月光,从飞机耷拉下的软梯上走下来,笑哈哈地来到我面前。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将搭在楝树上我的裤腰带给斩断了。这时地面上打着灯笼火把的姐姐们也赶到了。一个个蜂腰削肩,气喘吁吁,头上冒着蒸气和香汗。看到人来了,我也来劲了,来气节了,双手扒着楝树枝,双脚悬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们都上来抱紧我的身子劝我,小麻子也说: 「别这样,别这样,下来下来,有什么事情下来再说!」
我更加不下来,踢腾着双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说:「好在我也是个写字的大腕,就这么被人撮了出去,我已无脸活在世上!」
又说: 「姐姐们,无论是谁,给我递上来一个腰带或汗巾子!」
姐姐们仍在那里笑着耐心劝我,说些个人、家庭、民族、国家的从小到大的道理。一个小姐姐说:
「你死倒没什么,我们劝你也不是为了你,只是你写得那么好的书,从此以后就要绝迹,让万千的读者,心里多么不受用。你从此留下的空白,我们很快就会感到。你想上吊,作为一个人,当然有这个权力,你不能选择生,但你可以选择死。但你的死和我们的死还是有些不同,我们的死就是行院红颜,一张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决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将意味着什么吗?
我在树上问: 「意味着什么?」
小姐姐: 「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听了心里好生受用。我竟没想到一个死,还可以作为资本,捞回来这么多评价。我一生奋斗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这么一个评价。现在不用奋斗了,用一个上吊,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那我以前不是一个傻瓜吗?怎么早没有发现这条通往光辉顶点的小路和快捷方式呢?在通往光辉顶点的攀登上并不是没有快捷方式,上吊就可以嘛。我接着还想听一些这样对我一生评价的话。这可以当作盖棺论定,也可以供报纸发表。但是不能了,我的好伙伴小麻子发火了。姐姐们说话我不怕,小麻子发火我却怕。因为他说:
「孩儿们,都别那么多废话了。我从小跟他在一起,他的那点德性我还不知道?已经散发得够了。小刘儿,你说你下来不下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下来,就马上给我下来,把你的裤腰带给我系上;你要不下来,我就真成全了你,让你上吊;你就是不想上吊,我也要用我的裤腰带勒死你,让你对得起那些评价。到底怎么样,你说!」
小麻子说着,真去解自己的裤腰带。我只好见好就收,赶忙从楝树上跳下来。因为我知道小麻子的脾气,不敢跟他拉硬弓,跟他拉硬弓,他就真上来勒你;活了这么大,为了一个评价和主义,还真能让他给勒死不成?我一边往下跳一边给自己找面子和台阶说: 「我这可是看麻子的面子!」
麻子收回腰带,一边系腰,一边笑着说: 「我都知道了。」
看我脸上讪讪的,一时还转不过来,于是安慰我:
「老弟,刚才我们在山寨喝酒没喝够,咱们哥俩儿,就在这山梁上,再喝上一场吧。对酒当歌,对月当酒,人生这样的机会不多呀。喝完酒,再在这里开个篝火晚会,你觉得怎么样?」
主意当然是个好主意。但看着姐姐们开酒,我心里仍是闷闷不乐。因为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呀。我还是一个被撮出去没有活路和饭辙的人,你这里美女如云,我和你在一起欢乐个什么呢?何况我的失业和失势,就是你造成的;喝酒和篝火晚会固然好,但我这样跟你在一起,不是认贼作父吗?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继续去上吊。于是,我黑着脸又向姐姐们借汗巾子。小麻子明白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往腰中一拉,拉出一卷花花绿绿的卫生巾一样的团纸,指点我说:「打开自己看一看!」
我打开看。这是他的秘书给他起草的一个讲话摘要。讲话的全文,是准备在专门为同性关系和家园工程所召开的第21次大资产阶级代表大会上所作的关于目前形势和任务的工作报告。当然,在大会没有召开之前,全文我是看不到的,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摘要。但从摘要里看,这里边已经有几段提到了我。我看了以后心花怒放。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雨过天晴了。原来乌云密布到雨过天晴,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小麻子到底是小麻子,从小一块玩过尿泥。谁是春寒料峭时的最后一朵报春的红梅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撒把又加上急转弯。我是被解脱了。憋了这么多天,吸一口新鲜空气吧。从监狱里刚刚出来,黑暗的眼睛,对外面强烈的阳光,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呢。至于当初是不是冤案,走到阳光下的我,就不想再回忆过去了。没有功夫叹息。也没有功夫和你们算帐。该笑的时候,我反倒想哭。该哭的时候,我也是一笑了之嘛。我是仁人志士,我是为了真理而不低头的哥白尼。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的。我可以被吊死。我可以自己去上吊。我在楝树上扒着打提溜,你们都看见了。小的们,我这也是因祸得福,就好象政治家坐了几十年监往往是政治资本一样,我这次没有成功的上吊,在我以后的历史上,也意义深远。小的们再想跟我扎毛刺,往往会考虑: 「这人是认真的,他动不动就上吊。我们还是让他三分把这损失到别的没有志气的孙子身上找回来吧。」
「对,我们躲开他!」
这是小的们的话。我摸透了这点心思。以后再遇到不顺心的人和事,我也往往拉起架子说:
「真不行,我可以上吊嘛!」
或者:「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接着露出一副痛苦和深刻的样子。为此迷惑了不少女大学生。这种情绪带到我的作品里,许多评论家说我终于进步了;这次和以前因为外在原因轰动可不一样,这次真是大腕了;这是后后现代的开始和先锋;小刘儿开创了一个文学时代;他从来不趋炎附势;他从来不与这庸俗的时代相苟同和相妥协;士可杀而不可辱的东方文人的风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佳的现代体现;他是阮籍、司马迁和鲁迅;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硬;他身上的肥膘,没一处懒肉;给人进出的门紧闭着,给狗出入的门畅开着,一个声音在喊:「出来吧,给你自由!」但我们的小刘儿,就是不出来。当形势发生了变化,人民和大众,黑人和白人,可以共同当家作主的时候,小刘儿长达几十年的斗争终于结束了。他终于把牢底坐穿了。他从监狱里走了出来。世界上的记者和摄像机都集中到了这里。人民把监狱包围了。小刘儿没有让监狱长去掉他手上的锁链和脚上的镣铐。他又故意将自己的白衬衫撕成一条一条的,涂上了不少类似人血的红染料。自听到胜利的消息以后,胡子自然是一个月没有剃。没有去找六指。当他从监狱大门走出来时,万众欢腾了。鲜花、姑娘,都涌了上去。这就是我们的民族英雄。这就是我们民族的魂和根。乡亲们,下届竞选怎么搞?我们选他做总统吧。所有的人都欢呼和图腾起来。别的竞选人,都见他娘的鬼去吧。我们的亲人在坐牢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搞阴谋搞女人或搞同性关系呢?我们的小刘儿,就出色地处理过同性关系。就是他了。全民公决吧。大选开始吧。电视直播吧。看看投票人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如果投错了人,他们下来和他们的家属还想不想活了?他竟把球射到了自家大门里。多大的拼块屏幕和电子显示图啊。一个州胜利了,两个州胜利了。果然不出所料,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人民游行了,举国欢庆了,开国大典了。我们的小刘儿,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我们自己选出的总统。我走上城楼,摘下帽子,向下边挥了挥,立即,下边,万千的故乡的乡亲们,都欣喜若狂,提起脚跟,抹着脸上一道道泪水,向我欢呼着:
「小刘儿,小刘儿,小刘儿,小刘儿!……」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这一切竟是因为我上吊得来的。我当上了总统之后,才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上吊。婆媳吵架就上吊,她居心能有多良,用心还不够苦吗?当然,并不是世上所有上吊的人,都可以当上总统的。所有在监狱里的人,并不是都能把牢底来坐穿的。许多都写了保证书和悔过书嘛。现在就不要眼红我当总统了。至于当了总统之后,也有些贪污腐化,有些男男女女不清的事,成了报纸和电视追踪的热点,一些搞摄影的自由职业者,还跑到海滩和火车站拍了一些和模特在一起的照片,这些无聊的事,都是后话,这里也可以暂且不提。我们还是先看一看我在自杀的时候,我在上吊的时候,小麻子给我的工作报告是什么。──孩子们,当时的历史真相是,我当时还是一个求着大资产阶级的弃儿,剃头匠六指又逃跑了,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自杀。事至如今,你们把我的自杀也人为地给拔高和美化了。其实我当时软得如一团鼻涕。看到火把和救星来到,看到工作报告上我有出路了,我哪里还敢有政治家出监的感觉?我浑身软瘫在地上。纯粹是一个流氓强奸犯或贪污盗窃犯被政府宽大了。我一见通知书,就忙不叠的收拾自己长满虱子的行李,接着就钻着头往外跑,生怕政府发现我在监狱中的表现是欺骗他们,又收回对我提前释放的成命。一路跑嘴里还没忘一个劲地唠叨:
「谢谢政府对我的宽大,谢谢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到了监狱外,还没忘给打我骂我几十年的小牢子和小节级鞠一个躬。孩子,这就是当初的我。谁没有小出身的时候呢?谁没有自己想起来就懊悔不叠和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的往事呢?上吊能说明什么呢?小麻子工作报告上所写的,并不是因为你上吊而特意加上的。你的上吊和报告没有关系。这个关系是因为电影和电视剧情节的需要,人为地故意地非常夸张和牵强地联系到了一起。我们看了这个电影和电视剧,只好一笑了之地相信它了。我们忘记了他当年的癞皮狗形象。你装什么大眼灯。你只有欺骗历史和人民吧,因为他们都不会说话,是个任人摆弄和打扮的小姑娘。你从树上跳下来,看到了姐姐们、小麻子、直升机和那个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工作报告,你感动的泪水,当时就下来了。接着你丑态百出地竟给姐姐们和小麻子跪下了,你语无伦次地说:
「麻子麻子,你哪里是我从小玩尿泥的伙伴,你竟是我的再生父母呢!」
倒是几个姐姐们看着不像,握起了自己的嘴在那里偷偷地笑,才使你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接着又厚颜无耻地说:
「笑什么?长胡子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古来有之。麻子,不是我今天激动,我才说这个话,你也知道,我爹那个操性,你要不嫌弃,我就弃暗投明,认你做干爹,你就认我为干儿子吧。做了这件事,待会我们开篝火晚会时,就是亲人一家,显得更有气氛了!」
倒是小麻子看着不堪,笑着上去踢了你一脚,说:
「要不说你们文人无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过之后,给你们一个糖豆,你们又感激个不停;在你们身上,耽误了多少时间!历史都是被你们耽误的!」
你一边嘴里附和说着: 「那是,那是,您说的准确!」
一边才不好意思地笑着爬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土。这时你又恬着脸对身边一个姐姐说:
「呆会开篝火晚会时,咱们两个跳一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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