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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节

[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2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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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用这理论教导我忠厚的大弟弟: 
  「众人面前,先下手为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果你不抢到别人面前,等别人抢了先,就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样,你就永远也赶不上喽。」 
  「趁敌不备,先以精锐之师击之!」 
  …… 
  看着他在那里指手划脚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无话可说──还是让你抢到了前面。这时我倒在心里说:亲爱的三弟,当你现在在你的人文环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时候,你想没想到这里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劳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压迫成了一个忠厚的长者呢。──只要我们相聚──30年后,这种机会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没有插足之地。一次大弟弟实在愤怒了,在那里突然憋出了一句: 
  「既然这样,你的孩子怎么是一个结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话都被你抢占完了呢?」 
  当然这也是黔驴技穷,有些人身攻击的嫌疑。但这也是致命的一击,小弟马上憋红了脸,半天没说出话来──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当俺爹和他的辩证法循环到他儿子身上时,就让人无话可说了。──他半天才指着大弟弟说: 
  「不足与你道也,与你不足道呀。」 
  这也是我们三个小时候亲密无间──当然当时也未必是亲密无间──长大之后开始出现裂痕的开始。一切都是从说话开始。是为说话。大弟弟,这个时候你怎么忘记你是一个忠厚的长者了呢?他是我们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杀手涧和我们的小弟争个一日之长和风头正健呢? 
  ──其实,当这种说话的历史循环开始循环到后代身上时,它的辩证法已经同时在爹爹自身生命发挥作用了──注射在30年的一管针剂,30年后才发生药效──无非这个时候爹爹已经无足轻重,我们对他的变化不像对小弟和他儿子那么重视罢了。年轻时候你一个腼腆的人,到了晚年,你突然改换一种活法开始在那里滔滔不绝、喃喃自语和指东划西了──甚至开始深入历史和指点江山了。是不是因为你现在彻底脱离了你的同事呢?你现在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呢?你是不是把你的同事和老蔡过去的滔滔不绝现在都幻想到你身上了呢?──虽然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什么听众了。你仅仅成为村西土岗上一个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同时,是不是正因为没有听众你才敢这么说,没有听众你才能幻想出许多围绕你的听众,于是你就像当年因为转正和表格一样,开始在村西的土岗上指挥千军万马──从这个意义上说,岁月虽然苍老了俺爹,但是岁月也解放了俺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对一切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天桥上对人们大声喊叫的精神病人,心里都充满了羡慕和尊敬。你们在你们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是多么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地在那里遨游和回旋呀。你们一下就从河沟到了大海,你们一下就从划地为牢到了白云蓝天,你们一下就从新写实到了先锋和后现代──所以你们一定要居高临下和登高望远,一定要站到村里的土岗上或是京城的天桥上──,这时居高临下的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有些可怜──苍生可怜──呢?过去你们在固定的人文环境中和朋友们中间──世界上哪里还有朋友呢?越是自己身边的人,越是我们穷凶极恶的敌人;朋友在哪里?朋友只在我们的远方,朋友只能保持两天或两个钟头──没有发言和说话的余地,现在你们因为改变了认识世界的角度一下就站到了我们的头上,于是你们就在过街天桥上像领袖一样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一脑门子官司的人──世界说起来很大,人说起来很多,但是你每天需要对付的,也就是身边那么几个人──接着我们就变成了一群在街上游动的蛆虫──挥着手臂大声的喊叫: 
  「我告诉你们!──」 
  而我们还骑着自行车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从你们面前匆匆而过。我们对你们的提醒熟视无睹。我们是一群多么无可救药的人呀。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又深刻地认识了30年前的俺爹。你在30年前腼腆无语无足轻重的时候,还能让我从拖拉机站捎回来那块引起东西庄两个穿著大裆裤的中国老年妇女历史性会见从而揭开了村庄灿烂辉煌一页的红润的熟肉,你是多么地了不得和眼量放长啊──虽然当时你常常被你的同事们按到地上当马骑。原来你并不仅仅是一匹愚蠢的马──30年前你就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你的亲人和孩子们,从来都在你的心中。你的虚张声势的话剧表演,就是对当时世界的最大反抗──虽然那肉后来已经放得发艮了,但并不影响我们另一场辉煌话剧的开场。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不管你当年给人当马骑,或是后来患了老年痴呆症,不管从生活的角度还是从艺术的角度,我们都要说:爹,谢谢你和你的那块大肉;30年前的拖拉机已经过时,而30年前那块通体红润的大肉却青春长驻──由于你患了老年痴呆症,30年后你恰恰记住了当年的拖拉机而忘记了大肉,这才是让我们替你感到悲哀的地方呢。同时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当年你是从哪里弄来这块美丽芳香的大肉呢?如果说是你买的你肯定没有这气魄──你不会为了上演另一场话剧而花下这么大的代价吧?何况在这出话剧中你并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如果说是拖拉机站分的你理所当然地得到一份,问题是你平日都在给同事和你的人文环境当马骑,这么鲜亮和猪身上的好部位──记得是后臀处──的一块肉,怎么能出乎意料地分到你的名下呢?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肉──虽然我们对你的出处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块来历不明的大肉吗?──但是当时的大肉和俺爹结合起来,就放射出了大肉前所未有的光彩──1969年,你这青春年华的好时光──接着我们还是放下这肉的出处来考察它的使用吧。──这块来历不明的大肉,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肉在用途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用这肉炖了一个肉碗。已经发艮的肉片,从有汤有水的肉碗里捞出来,还在那里「扑闪扑闪」地颤动呢。虽然味道有些发艮,但是这个肉碗还是被我们三个小捣子风卷残云地一扫而光。俺姥娘仅仅用馍头沾了沾肉汤。当我们还在那里回想艮肉的时候,姥娘开始在那里说: 
  「肉汤好,还是肉汤有味。」 
  「当年你姥爷给东家赶轿车──三匹漆黑的骡子,他跟人家串亲戚没少吃肉。」 
  「但他还是说肉汤好。」 
  「用馍沾着肉汤,他说比吃肉还有味儿。」 
  …… 
  当时我们也是哑然失笑。什么爱吃肉汤,什么肉汤比肉有味,还不是因为你丈夫是一个车夫?东家在亲戚家坐席吃肉的时候,他哪里能够到跟前呢?还不是等东家和亲家酒足饭饱的时候,他才能赶到桌子前吃些残羹剩汁?──这时东家和亲家都已经打着饱嗝从饭桌前站了起来,亲家说: 
  「荒村野店的,家中没有什么招待,请亲家多包涵。」 
  东家忙说: 
  「亲家说到哪里去了,这已经十分打扰了。」 
  亲家执意地说: 
  「一定是没有吃好。」 
  东家执意地说: 
  「吃得已经十分饱了。」 
  说到这里,亲家也就不再客气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们到堂屋吸烟!」 
  恐怕这时才能轮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几十年后你还替你丈夫欲盖弥彰什么呢?──等堂屋已经响起「咕噜」「咕噜」的水烟声时。车夫才能蹑手蹑脚从亲家的牲口棚里蹭到前院饭厅呢。一切的饭菜都已经被别人占有和蹂躏过了,一切的饭菜都已经留下别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经遭到别人蹂躏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样──她还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揉着惺松的睡眼呢──这时碗里哪里还会有肉呢?恐怕肉汤都已经凉了吧?但你还是如饥似渴,但你还是风卷残云──你只能用馍头沾着肉汤,于是肉汤就给你留下了深刻难忘的记忆。等赶着轿车拉着东家串亲归来这时已经夕阳西下暮色起了东家下了车你又把车赶到后院卸了套饮了牲口将牲口拴到槽上又给牲口添了草料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回长工和佃户的下院时,姥娘可能也刚从地里割麦子收工在那里洗过手脸系上围裙开始往锅里舀水做饭呢。纯粹出于对丈夫职业的尊敬呀,纯粹为了让丈夫的自尊心像东家一样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里仰起脸照例问: 
  「今天怎么样呀?」 
  高贵的车夫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估计也象后来在拖拉机站工作的俺爹一样──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绝中还以此为例地说:你说咱家怎么出了一大批这种自欺欺人的人呢?──这时仰着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头──还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和早先一样,也不过就那样。」 
  妻子: 
  「吃得怎么样,菜的味道怎么样?」 
  车夫这个时候就兴奋了: 
  「说起菜的味道,这次倒比老李家强!」 
  问题是一场饭吃下来,你吃到菜了吗?但他现在确实感到自己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和满汉全席了;就是当时你吃到菜了,菜已经被别人蹂躏过了,你还能品出味道来吗?但是车夫的回答是那样地坚定──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残羹剩菜还有味道呀。但是话题如果仅仅停留到这里,车夫又要不高兴了──因为问题还没有问到关键和核心呢,一切还有待深入呢。──当然这样的回答和深入对于已经习惯的妻子也是轻车熟路,于是她一边开始在瓦盆里和面,双手沾满了面粉,一边又对蹲在门框上开始在那里满怀豪情抽着旱烟的丈夫问──说起来这也是一幅和谐可亲的乡村图画呀──: 
  「席上几个肉碗呀?」 
  这话问得出奇,车夫上得了席吗?等他见到肉碗的时候,肉碗里早已经剩下些残羹──不管几个肉碗,这时都等于乌有──1996年小弟又说:试想当年,在中国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个土头土脑的乡村财主相会,席上能有几个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经过两个土财主的一番蹂躏和暴行,一番抢夺和哄抢,肉碗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但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车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还在那里「啪啪」地往门框上磕烟袋呢──: 
  「你问几个肉碗,三个!」 
  接着又故意打着饱嗝做出酒足饭饱的样子现在开始回头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舌」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尽的猪毛──当时两个东家都在,我夹了起来,也不好再放回去!」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情节之中摇起了头。妻子马上给了他一个呼应: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情深意长对妻子说──作为对一场戏剧的结束语: 
  其实肉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肉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肉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射出当年的青春年华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诉我们: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肉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肉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肉和泡完肉汤,接着肉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挺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节的肉碗仅仅用了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的那块大肉的三分之一,当我们吃完这肉碗都在关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时,众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经在策划和导演她和留保老妗的历史性会见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来处理事情还挺有一套的──挺讲究方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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