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1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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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知道刘教授这事后的解释也是更大的另一个层次的戏中戏,但是这时我们面对着他的连环套还是无话可说。这里最大的问题是:当你面对着上吊绳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场戏里。──让我们无话可说的第二个层次是,当年面对他的戏中戏和洗澡堂子,我们也确实是策手就擒和争先恐后──接着他就开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当我们把手举得像森林一样争先恐后要滔滔不绝发言时,他一下就把历史的大车转回原处。他说:
「不能这么发言,不能滔滔不绝,还是要每人一句!」
接着狡黠地笑了:
「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人的历史,这是我一惯的观点。大家说能不能概括?如果说能概括,我们就概括;如果说不能概括,我们还可以先洗澡。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从现在起你就不用举手了,你马上穿上衣服出门走人都可以,没人拦着你。现在是学术时代,有理不在高言,要义不用话多。行了,现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请把手放下。能够概括的,才有资格举手。过去征求人们的意见都是让人把手举起,现在我们证求人的意见就是让人把胳膊放下来。放下!听见没有!」
但是整个洗澡堂子没有一个人把手放下。再没有这么众志成城了。刚才我们还想滔滔不绝,现在我们用一句语又能概括自己的历史了。不是我们变化快,是这世界让我们经常陌生。我们还没有从一部戏里走出来,我们就钻进圈套进入了另一场戏──就像我们是在同时上着好几部戏的明星,刚从这个戏里钻出来,马上又被人送到另一个戏中。这个时候我们哪里还有自己呢?虽然我们有时也闹一下明星的个人脾气,但是大的历史趋势和台本,我们还是不敢违背和另辟蹊径的。刚才大家都赌气,我也跟着赌气;大家都不说,我也不说;大家都举胳膊,我也举胳膊;现在大家都不放下来,我也就不敢独自一个人放下来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能承认我的无能吗?我能够脱离群体吗?虽然我们知道教授这么说和这么要求的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为什么非要一句话呢?历史真是这么简单吗?但我们还是明知故犯地钻了进去,就好象我们明明知道这戏中不是我们自己而我们又身不由已地去紧贴和表现他一样。教授真是摸准了我们的脉搏和掐住了我们细细的可怜的小喉咙。我们只能后腿着地与他狼狈为奸边走边向他做出改悔和重获新生的丑陋的和献媚的微笑。我们已经拋弃了我们的信仰。我们能够一句话概括我们的历史。如果说我们刚才的固执是一种莽撞,现在我们的妥协倒是一种真实了。大家不但承认了些一点,就是在用一句话能概括历史上头,大家又展开了新的另一个层次的竞争。大家又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虽然大家没有一个人是做好这种新的概括的准备的。大家现在是能争到头里就算好──可想而知,这时我们对历史的概括怎么能够准确呢?小刘儿会不会借此又来钻我们的空子呢?但是大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家所抱的态度就是:我要在双重的意义上洗刷自己,我要将我的历史先说清楚,我要控诉,我不能落到别人的后头。我不能先饶了小刘儿。
「我先说!」
「我先说!」
「我就说一句!」
大家眼看就要在那里打起来了。大家忘记和忽略的恰恰是:当你用一句毫无准备因此就毫无目标的话来概括历史和前两卷,不正是一下便宜了小刘儿吗?滔滔不绝我们还不一定能概括准确,何况一句乎?事后我们也愤愤不平地想:一句话怎么能概括小刘儿的罪恶呢?他是万恶不赦呀,他是罄竹难书呀;但在当时,我们大意地把这些要素都给忽略了。事情的错中错还在于,当时大意的不只是我们,仍在池中泡着的小刘儿,看到我们要对他的前两卷进行概括也开始高兴得手舞足蹈。本来一句话概括两卷书会给他留下很多空子,但是他不是从这些空子出发,而是觉得自己能站到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上不是显得更加豁亮吗?多亏姥爷!他从另一场梦中还没有醒来呢。这时还是猪蛋过去杀过猪和割过我们的揽子呀,还是这叔叔比较勇敢呀,我们都不敢为自己说什么了已经在那里摇尾乞怜了,这时猪蛋叔叔倒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马上也落下一场泥雨,这场泥雨当然也增加了他的信心──鹤立鸡群和扬着脖子代表群众和广大人民利益地喊了一句:
「你说一句话能概括小刘儿、前两卷和我们历史,现在你先给我们做一个示范,概括出来让我们看一看──还不要求你概括复杂的小刘儿,你要一句话能把你此时此刻──历史都可以不说──的自己概括出来,我们就服了你!」
人心还是有向背呀。被侵略和被占领土地上的人民虽然在水深火热之中拥护着侵略者但是从内心的情感来讲还是盼着解放呀。戏中的人还是盼着戏的结束呀。猪蛋叔叔的话,马上得到了全场发自内心的掌声。也许是一时出戏的结果吧。这一点倒是仍在那里得意洋洋地下雨的刘教授所没有料到的。他哪里知道猪蛋又在那里下了另一场春雨呢?这第一个站起者和提出问题的疑问者怎么会是猪蛋而不是我的孬舅呢?事后我曾向孬舅指出这一点。这时孬舅红着脸说:
「怎么会不是我?猪蛋也就是比我快了半拍。你以为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和没有勇气和这一点智能来与侵略者和统治者挑战吗?我的思想早转到这一层台词都到了嘴边无非是他比我早半拍先说出来罢了。我就让他这一回也没有什么。好在还来日方长。」
俺孬舅就这样排除了他的尴尬和制止了他历史地位的下滑。但是因为这一点置疑和这个问题的提出,当时猪蛋的地位已经明显地冉冉上升,孬舅已经夕阳西下。他自己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垂头丧气。──猪蛋的这句话在当时也真起到了一种阻止和阻挡的作用哩。渠中流淌的水头已经有些犹豫不定了。蛇头开始在那里左右摇摆了。教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尴在了那里。他只想着向我们提出问题而忘了我们也会给他提出问题。他只知道放出洪水猛兽而忘记了倒灌和反扑。于是他一下就愣在了那里。你不要总让我们总结历史、前两卷和小刘儿,你现在总结一下你自己吧。这是他没有料到的。本来刨挖历史的深仇大恨的责任都在我们身上,现在一句话就举重若轻地推到了他头上。你能一句话概括现在的自己吗?我们齐声问。现在我们都一齐搓起了泥下起了泥雨和暴风骤雨而你一个人就在这雨下和树下了。可怜的孩子。当你让我们众人一起去做什么的时候,我们的尴尬和孤独还有一个相互照顾、慰籍和安慰,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能不能在你自己划出的道路和路线上一步就走到终点呢?我们看着你的小腿就替你担心和难受。但令我们失望的是,教授到底是教授呀,他并没有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走路,他并没有像我们盼望的那样失败因为这种失败而让我们欢呼雀跃藉此证明此路不通而改变我们的方向和命运,相反他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出人意料地真的用了一句话概括出来了他现在的状况和人生。他又把皮球踢给了我们。这就让我们更加被动而他比刚才没发生这场转折之前还要主动。──如果他这句概括用词一般还好呀,问题是他次还有超水平发挥真是一下达到了教授的水平,就让我们更加张口结舌和无话可说了。他说:
「我现在的情况是: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
说完,他自己都为自己词语的准确和华丽而感动了。这概括的确深刻呀。接着对自己有些怀疑:这是我说出来的吗?我还能用一句话,说出这么华丽的篇章吗?于是一下就主动了。我说完了,接着该你们了。我已经向你们证明,一句话是可以概括历史的。当你们将我一军的时候,就是我反攻的时候:当你们给我出难题的时候,就是我要掐你们脖子的时候:困难当然不是我们的盼望的,但是困难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遇和挑战呢。教授又有些洋洋自得了。当教授没说出这句对他自己的概括的时候,我们对他还怀有一线希望;当他说出这句精彩的话的时候,世界在我们面前可就是一片黑暗了。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这个简单到了我们身上我们能不能从复杂和纷繁的人生和往事中像教授一样觅到并且能一语中的呢?本来我们对自己还有信心,现在一下就彻底气馁了。属于自己的要义和宗旨,主义和理想,在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去一切支撑我们生活的生动而简单的真理都是别人免费提供给我们的我们都是生活在现成的语言、语句、语录和语法下──树下──一切都不用我们费心,虽然我们动不动也对真理说三道四一遇到事情就发生动摇和怀疑,但是现在轮到要我们自己概括生活的要义和宗旨时,我们才知道概括和提出这些要义和宗旨并不那么容易。过去我们把我们人生的负担和道路的寻找都推给了别人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就同时生长这种恶习和惰性,现在当别人和依靠离去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历史空白这个空白开始由我们来填写的时候,我们竟然发现我们过去的人生都白过了。我们的本身就是一片空白。我们在这种空白的往事中找不到我们生活的要义特别是像刘教授那么精彩和文白相间的话。就是非逼着我们去寻找,我们说出的肯定也是让我们自己都感到脸红的没有学问和底蕴的大白话。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