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阎连科:日光流年-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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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叫啥呀,谁回村把我哥快叫来,没有我哥哪儿有这灵隐水。”依旧没人听见他的唤,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们祖宗──我是民兵营长啦,你们谁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们吧。”这时候山脉上的水汽由清蓝浓成了薄黑色,凉汽阴包住了村人们。不消说水是终于要到近前了,也许已经到二百米前的渠弯处,也许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头撩泼着灵隐水又戏又闹哩,翻天覆地呢。这边的人们,喘过了一口匀气,把唢呐的喇叭对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动,脸上胀红如血,汗珠在额门细密如雨;吹笙的摇头晃脑,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还有一个男人,敲着村里的旧鼓,在麦地里旋着脚步跳动,踢起的土粒不断落到别人的脸上和脖里。又一阵鞭炮的急鸣,如迎亲的已经到了村头或门口,金砰红啪,天空中响声不断,纸屑飞舞,渠头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马粪纸,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叶上,从脚下跳荡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滚来滚去,一时间把清凉的水汽烧得又焦又白,又一时间被水汽浇压在地面,成了水泼火烬的湿碳味。那些在灵隐渠上破皮断骨的男人们,开始享受着男人们的尊严,他们蹲在一边抽着纸烟,脸上又堆又砌地码满了“没有我们这水能流到村头吗?”的兴奋,望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叶一样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树楝树上的孩娃们,最先看到渠弯那儿有哗哗的白水从渠里朝下卷,他们摇着树枝,大唤大叫,啊呀啊呀的叫声,打得日光东倒西歪,树影人影摇摆不定。蓝家的一个孩娃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被摇掉下来了,女人们的惊叫还没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来就往树上爬。女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又哭又笑了,他们一个按着一个的肩,后边的狠不得踩到前边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他们虽不哭不笑,可嘴都张得又大又圆,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呜呜来。
司马虎还在那块石碑旁,他叫着“谁回去唤唤村长呀,我腿疼,谁回去快把我哥叫来”。杜柏对他说,虎,村长累呢,你让他好好睡个透彻觉。说完时司马虎还想说啥儿,杜柏就又如村长一样过去召唤喝令渠岸上的人,让他们跳到渠里把塌进去的一堆土给挖出来。听着杜柏的喝三吆四声,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划脚,司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头,骂他的媳妇疯到哪里去了,骂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唤他哥,说我日你们的亲娘呀,全村都是没心没肺的猪,喂不熟的狗,没有良心的骡子马,这时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这当儿,水渠的拐弯那儿,去上游迎水的年轻人又簇簇拥拥回来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们向回跑着,越来越近,每个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摆,好像要制止啥儿样,嘴里一连声儿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却并没说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连声儿叫,脸色青紫,唤声白亮,脚步飞快不息,在半空摆动的手如冬风中的一片小树。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们听到唤声站将起来了。女人们的嘴无声无息了。树上的孩娃们惊愕着不言不语。响器班偃旗息鼓。鞭炮声戛然而止。山脉上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们痴痴症症呆了各自的原处,闻到了愈加浓浓的水润气中有股腥红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见快到近前的水流声白哗哗地响在日光里。还有土地吸水的声音吱吱吱吱像一个山脉坐满了吸烟的人。
杜柏问:“咋的啦?”
跑回来的葛、蔓和二豹,瘫坐在人群面前,连指几下身后跟来的水渠头,“你们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当当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见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头,泥黄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断卷着的一条席,有许多草棒树枝,在那半尺高的水头翻上又翻下。
渐渐那水头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凉的臭味扑过来。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村人们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上。开始有男人朝那水头涌过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气味愈发浓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耧山脉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来。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雾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说话。一片惊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黄面庞。一片被压到最最细微的短促呼吸。太阳升到了头顶,辽阔无边的山脉上到处是浊泥的色泽,只有身边马槽一样的水渠还是它的本色,还有它本来的土腥土味,似乎借灵隐水腥臭的帮衬,且它的新土气臭仿佛比原先更为鲜亮,更刺鼻目。流水越来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约有渠深的一半,被吞进水里渠床上的松土,发出一种更加响亮的白哇哇的叫声。水头扑打着渠岸,像无节无律的数十双手在拍打着谁家的树木和墙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软的礓土,千年渴饿般地猛吸着流水,抓捞着水面的枝枝棒棒,贪婪了,过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块一块从岸上撕下来,砰拍一响,小小大大的土块砸落进水渠里,腥臭的气味就愈加浓烈地朝人们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们谁都不语,分开立在水渠两边,望着流水从脚下哐哐咚咚流过,脸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尘样飘着。发黑的污草,泡胀的死鼠,灌满泥浆的塑料袋和旧衣裙、旧帽子,红的死畜肚,白的脏毛皮,挤挤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儿,开始有几只乌鸦还是别的鸟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张张,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开的门样等着流水一泄而出。渠水从人们脚下过去了,村人像被人脱了袜子样,从脚底生出来的寒凉迅速地扩展到全身去。树上的孩娃刚才还呼天唤地地惊喜着,这一会却都缩身焉声了。有几个叫着爹娘,说这水咋这么臭呀,要把人都给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却白他一眼,他们就知趣地无声无息了,一动不动了。女娃们都从树上下来了,过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头勾下来,仿佛渠水是因了她们才变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静。
渠水轰鸣。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润。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灵隐水,终于走完了它的60里,从三姓村人的脚步下无所顾及地到了马槽口似的岸渠头,轰哗一下跌进沟里,骤然之间,巨大的静谧沉默中就水响一片了。沟崖上的荆树在水流下摇摇摆摆,不断有草枝、布衫和胀圆肚子的水袋儿挂在树枝上。村人们没有谁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沟崖的景致,没有人看水从崖上跌下惊飞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乌鸦。他们一列两行站在水渠边,无休无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着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烂的水草和白哗哗的泡沫从他们脚下迟迟滞滞流过去。杜柏爬在渠边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汤样放在鼻前闻了闻,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软软地坐下往死里沉默着。许多人都学着杜柏的样儿,舀水闻闻沉默着坐下来,脸上厚下的不解,实实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为啥儿世代活不过四十岁。水渠两岸,山梁上下,耙耧山脉,甚或是一个人世,除了黑色粘稠的水响,沉默丝连着沉默,无边无际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给罩住了。谁都不言不语,谁都不扭头探望,谁的脸色都呈出坚硬的青色,蹲着或是站着,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时间如凝固的石头一样。日光落地有声,流水悲鸣悲哀,村人们的呼吸坎坎坷坷。过了许久许久,过了岁岁年年,忽然间是小心地问了一句:“咋会事儿呢?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跟着就响起一片“咋会事儿,杜流和大豹咋还不回来”的问话声,随后就开始目光相撞了,这个时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脸上去。杜柏的脸上是一层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见了啥儿样。就看见泡白的死猪、死鼠炸着毛发从上游漂下来。从村人面前过去时,猪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两袋面粉从水面流过去。有人开始吐起来,吐出的黄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咙上,像喉咙疼痛一样脸上扭曲变形了。竹翠和她的两个妯娌媳妇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圆,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儿也没看。藤坐在地上无休无止地看着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无枝无杈的几棵桩。
有人看见司马虎往村里走去了。他丢掉了双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阵风,似乎从来双腿就未曾化过脓,未曾生过蛆,未曾拐过腿,可他身后的路上,不断有麻雀和乌鸦落下来跟着他的双脚啄食儿。这个时候,藤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她腾的一声站起来,圆胀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气流一样滚一下。她说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哗哗啦啦被她带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里有一块门板,门板上像放着一袋粮食一样漂下来,那漂着的粮食后──渠岸上跟着一个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里武高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着两张圆铁锨,看见村人们,把锨往胳膊里一夹,纵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粮食抱将起来了。他抱起的是一个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长的司马蓝的大女婿。他抱着泡得肿胀、水湿淋淋的杜流趟着渠水朝着村人走过来,立刻间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头便像墨汁一样黑暗了。人们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尸放到渠岸上。放死尸时他的铁锨落在了门板上。他追着流水把门和铁锨捞上来,看着一村望着他痴痴不动的村人们,立在岸上说你们快来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粮食还沉哩。从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顺着他的裤子流进了他的鞋窝里,他说着走了两步脚下叽哇叽哇响,索性用这只脚脱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脚脱了这只鞋,砰砰两下把两只鞋踢到水渠里,让那鞋和船一样漂下去。
村人们从木呆中站将起来了,站将起来后,却都依然呆着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里的死尸接过来。大豹就抱着杜流朝村人们逼过去,近前时他说你们说我大豹是傻子,连媳妇都不肯给我娶,其实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没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说我们到灵隐渠道的渠头上,那儿的乡城?变成京城了?,堆满了洋楼和工厂。山坡上的楼房比山顶还要高。说那儿灵隐水和屎尿一样脏,我没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说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没有一家让我进去喝口自来水,我回来想让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却跳进水里淹死了。
大豹说:“他是自杀的,我可没推他。”
大豹说:“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换了一块门板把杜流兄弟漂回来,你们杜家得还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说:“我还把他的铁锨背回来了。”大豹看着那张快废了的铁锨说,“以后种地、修渠还能用这铁锨呢。”
村人们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孕肚,两眼白白茫茫,睁得和死鱼眼睛一样,谁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儿。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怀里的杜流,脸上没有泪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过了许久,过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长悠长地叹出一口气,竹翠说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边守灵,一夜都梦见天旱呢。
丢下那灵隐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尸往村里抬着时,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脚步静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后,最先回到家的司马虎媳妇就又从家里惊呼狂叫着跑出来,在街上唤着说:“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车转身子到司马家卸尸时,才又有人想起从昨儿夜里到眼下不见村长了。问竹翠说村长哪儿去了?村里塌天了,村长还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头说村长享受哩,在肉王那儿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马虎家里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长司马蓝。是竹翠领着村人气势汹汹在蓝四十家找到了村长司马蓝。人们推开蓝四十家的屋门看见四十的屋里油灯还点着,浅黄色的灯光,照着床上睡的两个人。竹翠一把掀开被子,看见她男人司马蓝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着一个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长地久地睡着了。
村长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岁,无疾而终,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