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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鹰谷-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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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铜茶饮里给我们倒茶,加奶,加盐,调制好再双手端给我们。她还年轻,羞涩的睫毛
始终阻挡着她的目光,好像也保护着她自己。但她丝毫不怀疑应该为我们俩服务,更绝
不拒绝我们,尽管我们是如此陌生的两个男人,民族又不同,神态又这样可疑,何况我
还戴着一副在电影里只有坏人才戴的眼镜。
    我有点局促不安。艾利的自我感觉则十分良好。他本身倒是“宾至如归”,他的神
态完全像在自己家里,放肆地与我说笑着,大口地喝茶,细细地嚼着馕,喝完一碗立刻
就递过去索取另一碗,就像那年轻的哈萨克女人是他的女儿或者儿媳。
    茶过三巡,艾利问道:“请问,我的女儿,你们最近没有宰羊么?你们就没有什么
肉么?鲜肉、干肉、咸肉或者煮熟了的、炒熟了的肉?”
    听懂了他的维语味儿很浓的这几句哈语的意思以后,我实感大骇,几乎起身逃遁。
    艾利给了我一个胸有成竹、自信而又有一定的震慑力的目光,像施用了定身法,把
我定在了那里。
    哈萨克女人低声地、羞涩地、继续地作了些解释。艾利告诉我,她说,他们昨晚夹
到了一个胞子,抱子已经宰掉剥皮弄好,狍子肉是留给一个常常在这一带跑车的哈族司
机的。
    “算了算了,咱们走吧。”我由盘腿坐着首先改为一条腿跪起,并且拉动了艾利。
    艾利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少安毋躁,继续不慌不忙,不躁不馁,和颜悦色地与哈
萨克女人讨论“肉”的问题,他的美好的表情好像是给幼儿园的小朋友讲故事。
    听到了响动声,两个小朋友完成了打柴任务回来了。小女孩胖乎乎、粉扑扑的笑脸,
使人想起无锡惠山泥人《阿福》。男孩果然穿着单衣,一进毡房他就坐在了茶炊与取暖
的火炉之间,他妈妈为他往火炉里添了一些柴,用嘴一吹,呼呼呼,立刻火就燃大了,
不一会儿,洋铁炉壁就烧得发红了,我们也觉得热了起来。然后,男孩与女孩与他们的
妈妈热烈地谈起了话,好像我们这两个客人并不存在。
    艾利丝毫不觉尴尬,颇有兴致地听着他们谈话,他告诉我,他们正在讨论我们:第
一,我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第二,我是汉族还是维族。
    炉火的温热使艾利打起了哈欠,哈萨克女人与他交谈了两句,马上拿来了两个枕头,
一个给艾利,一个给我。
    艾利不理会我的表情和抗议,舒舒服服地将头往枕头上一靠,伸开他的腿,立刻响
起了他的有福气的鼾声。
    我哭笑不得,毫无办法。自己一个人回去吗?连路恐怕都找不到。弄不好不但可能
被猎夹打住,还可能喂了狼,更可能迷失在漫漫的白雪碧树里。
    心一横,我也躺下了,居然也迷瞪了二十来分钟。
    临走的时候,哈萨克女人给了我们一块方方的鲜嫩柔软的狍子肉。我说要付钱,艾
利用力拽住我的胳臂,几乎把我的小臂扭得脱臼。
    我与艾利一路上在争,我掂了掂肉,说是有一公斤半,艾利坚持认为这块肉不足一
公斤,而且批评说,现在哈萨克人学得尖滑了,良心渐渐坏了。显然,这是由于交通发
达,不断有汽车从亘古很少见生人影迹的山中驶过的缘故。“很清楚,他们是受了那个
汽车司机的影响,”艾利伸出自己的右掌,一副有力的做结论的姿势,“不然,她就会
把那整整一个狍子的肉全部给我们,自己顶多留一点头蹄下水。或者,如果他们的品质
更好一些,那女人本会给我们宰一只羊羔,留我们过夜的。”
    走到我们的木屋附近的时候,艾利兴高采烈地喊道:“同志们,迎接我们吧,真正
的‘江契’,给你们带来了真正的狍子肉!”
    这顿晚饭吃得丰盛而又别有风味。白水加盐煮的狍子肉,到了嘴里似乎就化成了山
野的琼浆玉液。等我们吃起狍子肉来,我便开始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估计”,确信当然
还是艾利更正确些:这块肉哪里有一千五百克?每人吃到嘴里的,似乎连二百克都没有,
还没有咀嚼,还没有感受到抱子肉的存在,就已经不存在了。
    ……人间有多少最最珍贵的东西,当我们与之邂逅的时候,由于急躁,由于粗鲁,
由于贪欲,也由于缺乏知识和思想准备,结果,只顾了匆匆消受却完全忽略了品味和体
尝,更不要说去欣赏,去理解,去牢牢地捕捉和长久地保持在自己的记忆里……写到在
这次难忘的晚餐里吃到的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狍子肉的时候,我却完全忘记了
那肉的味道。
    人们却来得及慢慢品味那品质极其低劣的散白酒,来得及去咂摸它的每一口和每一
滴。当时白酒供应困难,我们要从干校步行一个半小时到生产建设兵团化工厂的副食商
店去买酒,能买到的只有一种河南出品的白薯干做的散白酒。此酒又苦又辣又臭,喝上
几口以后感觉如脑后受到钝器的一击。维族同志给这种酒起了个绰号:“头疼大曲”,
因为它与新疆产的还算不错的“头屯(地名)大曲”谐音,而含义又颇贴切,广为流传。
绰号归绰号,酒即使头疼仍然是酒。故而当艾利慷慨地拿出他带来的一行军壶“头疼大
曲”的时候,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按照维吾尔人的习惯,先吃饭后喝酒,我拿出咸鸭蛋——这次朱振田没提异议——
做酒菜,而图尔迪掏出一头生蒜,也是为了就酒。艾利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耳语说:
“多灌图尔迪一点,有好热闹呢。”
    我不想看热闹,但我觉得图尔迪确实太忧郁了,想和他聊聊。于是我先毛遂自荐,
“竞选”要当酒官,顺利地取得了各族同胞的认可。然后,在认真地执行着依次分发酒
的任务的同时,大量说了一些友好快乐的废话以提高情绪。没有酒杯,我们洗净一个饭
碗,每次倒相当于一小杯的量的酒。这样喝过了三巡,每人都干过“三杯”了,居然没
有任何人感到头疼。当我提出这个有一定的学术性的问题以后,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
抢着回答,是由于鹰谷的含雪含针叶、清新纯洁凉爽的非凡的空气,起到了净化解痛消
毒的作用。
    我喊道:“这就叫做邪不压正!”
    艾利喊道:“我们是在深山里,难道我们还头疼不行?”他眨眨眼,论证有力,似
有深意。
    下面轮到第四巡酒——当然还是从“酒官”、也就是鄙人这里开始了,我给自己斟
好后,端起酒碗,跪起来,我说:“我打算读一首诗,把这杯酒敬给图尔迪,请他也朗
诵一首诗或是唱一首歌,再把酒喝下去。”
    图尔迪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他略带疑惑地、却是十分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喉咙,念道:
    空闲的时候要多读快乐的书本,
    不要让忧郁的青草在心里生根……
    图尔迪的眼睛瞪圆了,大放光芒,不等我念完就叫了起来:“奥迈尔·阿亚穆!”
    奥迈尔·阿亚穆是十一世纪的波斯诗人,他写过许多首格式颇似汉民族的“七绝”
的“柔巴依”。他生前和死后相当一段时间默默无闻,后因英译本而“打响”,名扬全
世界。在干校劳动期间,我从一位“前”维吾尔文艺评论家、现“五·七”“江契”那
里看到一本乌兹贝克译文的手抄本,背会了其中的几首。
    艾利用手势止住了兴奋起来的图尔迪,示意我继续念下去。
    再饮一杯吧,让我们一醉方休,
    哪怕是死亡的征兆已渐渐临近。
    “这最后一句不好。”我补充说。
    “您知道奥迈尔·阿亚穆,您知道‘柔巴依’,您知道诗……”图尔迪的声音颤抖
起来。艾利用肘部磕了一下我的肋骨,含笑说:“来劲了。”
    图尔迪接过去酒碗,但是顾不上喝,他颤抖着声带对我说:“我曾经梦想成为一个
诗人,从小!一九五四年,我十六岁,我被带到一个诗人的聚会上去见大诗人艾利尤夫
和伊敏大毛拉,还有自治区人民委员会的四个副主席,还有自治区文联的领导,还有新
疆大学的校长和教务长也在那里。艾利尤夫倒给我一杯酒,我说不会喝,他便端给我一
杯浓茶,茶里放了六块方糖。不骗你们,是进口的方糖六块。他说:‘亲爱的兄弟,听
说你也写诗呀,给我们念一首你的诗好不好?’说也怪,我一点也不羞怯,倒是现在说
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他拿起酒碗,咕咚一下喝掉了我敬给他的酒,“我那天朗读我自己的诗作的第一句
是:
    如果我是一只盘桓在天山上空的苍鹰……”
    “不对!您上几次说,您的诗的第一句是如果您是玫瑰花丛里的一只夜莺……”艾
利提出疑问说。
    “没意思。再给我倒一点酒,我再喝一次就去睡。”朱振田打了一个哈欠。
    “先不要睡,去,弄点柴来,点个火大家取暖。”我向他发布“命令”,他顺从地
去照办了。
    不顾这些干扰,图尔迪继续眯着眼睛,深情地说:“我念了四句,艾利尤夫就哭了,
他搂着我的脖子说:‘您是我们的诗的希望,您是维吾尔民族的灵魂。您是我的过去的
重现,而您的未来要比我强得多,我要使您的诗发表在《人民日报》或者《红旗》杂志
上……’”
    “胡说!瞎放大炮!一九五四年,还没有出版《红旗》杂志呢!”艾利批评揭露道。
    图尔迪不为所扰,他含着泪专心致志地说他的话,朱振田又开始点火和沤烟了。泪
水流在图尔迪的脸上,不知道是由于激动还是烟熏。
    “那就是《人民文学》,艾利尤夫把我的诗稿推荐给了《人民文学》……”图尔迪
陶醉地说。
    “发表了么?”我感兴趣地问。
    “是的,不。哦,发表了么?”图尔迪的两眼显出痴呆的神色,他指着酒碗,再次
向我要酒。
    “没有发表。你六二年在《新疆日报》上发表过一首诗,一共十二行,那算什么诗?
顶多是顺口溜。我把它给我的妹妹狄丽白尔,她拒绝演唱你的顺口溜。此外,你什么也
没发表过。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谈过的,我们都清楚……”艾利毫不留情地说。
    “我没有订阅过《人民文学》。老王,您能不能找到五六年、五七年、五八年这三
年的《人民文学》,看看有没有我的诗,他们不会不发表的呀……”他迷惘了。
    他的迷惘的神态使我很不舒服。我递给他酒,岔开话题问他:“今天一下午你做什
么了?”
    他喝了酒,又剥开并嚼咽了一瓣生蒜,他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他念念有词地说:
    “诗,那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天国里的语言。他们不明白。我现在也不会写了……
你问我下午在做什么吗?”他活跃起来,“是的,我下午究竟做什么去了呢?”他急得
抓耳搔腮,终于,又泄了气,摇着头:“想不起来……”
    “我的记性不好,但我还记得我两岁时候的事情……”他悲伤地补充说。
    “您大概还记得刚一生下来怎么剪脐带吧?”艾利辛辣地打趣了一句。最妙的是,
说完这一句,艾利低下头,全身瘫软,就这么盘腿坐着,连墙也不用靠,睡着了,轻轻
地打起呼噜来——这大概是矮胖的好处:重心稳定吧。
    我和图尔迪把艾利扶到了他的行李上,为他盖好。至于朱振田,点着火以后他就去
睡了。
    “两岁的时候我在家乡阿图什。我真的记得人们给我无花果吃。您知道阿图什是盛
产无花果的地方。用碧绿的无花果叶子托着金黄的无花果实……您相信么,我记得我两
岁时第一次吃无花果的情景?”
    我点点头:“还要‘叭’地拍一下呢。”
    他笑了:“那是丫头们的吃法。她们把无花果放在她们的细嫩的手里,‘叭’地一
拍,拍成了饼子,无花果果实带着丫头们的手的香气……”他低下了头。
    “都说阿图什是个好地方。我只从那里经过过,却没有下车。”
    “……有一个漂亮的阿图什姑娘爱上了我。每次学校里赛跑她都得第一,她跑起来
比羚羊还快。她的耳环是女学生们当中最高贵的——她爸爸有钱。我们相识的时候,都
只有十八岁,她就这样……”他伸出左手,手心向上,然后右手清脆地拍响了自己的手
掌,“给我吃无花果……”他慢悠悠地唱起了南疆民歌《阿图什的姑娘》,他的样子充
满了幸福。
    “后来呢?你们……”
    “后来她跑了……”他痛苦地挥了一下手,“就是说,她没有回来。国家培养她去
塔什干留学……真没良心……后来我记忆力就坏了,去年群众审查我,我什么事也想不
起来,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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