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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遗落的南境1湮灭-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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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实的。要多久才算够呢?我什么都帮不了他,而且除了自身的生存,我也无暇顾及其他。

也许还有比溺水更可怕的事。我无法知晓他在过去三十年中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但我丝毫也不羡慕他的经历。

来X区域之前,我从不做梦,至少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我丈夫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大概意味着我活在一个连续的梦境里,从不醒来。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开玩笑,毕竟他自己曾被一个噩梦折磨了许多年,受到其深刻的影响,直到他发现那原来是个假象,彻底将其驱散。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

但我已辛苦工作一天,对这话较起真来。尤其那是在他去勘探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我们可以说全都活在连续的梦里,”我对他说,“我们会醒来,是因为某些事件,甚至某些微小的波动,侵扰到假想的现实边缘。”

“那我是微小的波动,侵扰到你的现实边缘吗,幽灵鸟?”他问道,这一回,我察觉到他绝望的情绪。

“哦,又到逗引幽灵鸟的时间了?”我一边说,一边扬起一条眉毛。我并没那么轻松。我的胃很难受,但在他眼里显得正常似乎很重要。等他回来之后,当我看到什么是正常,我倒是希望当时表现得更反常一点,大喊大叫,怎么样都好,只是别那么平淡乏味。

“也许我是你现实中的一块碎片,”他说,“也许除了遵从你的吩咐之外,我并不存在。”

“那你可太失败了。”说着,我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他已在喝第二杯葡萄酒。

“也许是太成功了,因为你希望我失败。”他说道,但脸上带着微笑。

接着,他来到我身后,将我抱住。他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他的手绝对是典型男人的手,就像穴居的野人,强壮到不可思议,出海航行时十分管用。他浑身散发着邦迪的消毒橡胶味儿,仿佛是独特的古龙水。他就是一块大邦迪,直接贴在创口上。

“幽灵鸟,我不在时,你会去哪儿?”他问道。

我没有答案。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也许哪儿都不在。

然后他又说:“幽灵鸟?”

“嗯。”我应道,无奈地接受了这一昵称。

“幽灵鸟,我现在很担心,”他说,“我很担心,我有一件自私的事要请求你。一件我无权要求的事。”

“你就说吧。”我依然很生气,但近日来,我已接受了损失,并将其淡化,因此不至于阻碍对他的感情。另外,由于一次次被剥夺野外考察任务,我非常恼火,我羡慕他的机会。然而我也对那片空地沾沾自喜,因为它只属于我一人。

“假如我回不来,你会来找我吗?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会回来的。”我对他说。坐在这里,像一具傀儡,我所熟知的一切都被抽空。

尽管不太合理,但我多么希望当时有回答他,哪怕是拒绝。而现在,我又多么希望——虽然这一直是不可能的——到最后,我真的是为了他而去X区域。

游泳池,岩石海湾,空地,地下塔,灯塔。这些东西既真实,又虚幻,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每次想到它们都会产生新的念头,而每次的记忆细节又有细微差别,有时它们处于伪装与掩饰之下,有时则较为真实。

终于抵达地表之后,我仰卧在塔的上方,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眼睑感受到清晨阳光的暖意,面对这简单而意外的愉悦,我露出微笑。但即便是此刻,我的想象力仍在不断运作,灯塔管理员占据了我的思维。我一次次将那照片从口袋里抽出,凝视着他的脸,仿佛他拥有我尚且无法掌握的答案。

我想要——需要——确认,真的看到了他,而不是看到爬行者制造的幻影。只要是有助于加深这一信念的证据,我都牢牢抓住不放。最具说服力的并非照片——而是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采集到的样本,它已被证实是人类大脑组织。

于是,以此为基点,我开始尽力拼凑灯塔管理员的故事。与此同时,我站起身,再次朝大本营走回去。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提示可以帮助我猜测,因此这非常困难。我只有一张照片和地下塔里的惊魂一瞥。我最多只能想到,此人或许曾经有正常的生活,但那些标志着正常生活的例行习惯都不长久——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他被卷入一场至今尚未平息的风暴。也许他在灯塔顶端就已看到风暴的来临,看到“特殊事件”如一阵波涛般袭来。

究竟出现了何种状况?我能相信的解释是什么?也许可以想象有一根又粗又长的尖刺,深深扎进世界的一角,嵌入世界之中。这根巨刺或许天生具有一种永无休止的需求,它需要同化与模仿。而那些特殊的文字则是催化剂,是促成转变的动力,推动模仿者与被模仿者相互作用。也许这是一种能与其他诸多物种完美共生的生命体。也许它“只是”一种机器。但无论何种情况,就算它有智慧,也跟我们的智慧大相径庭。它在我们的生态系统中创建出一个新世界,其运作方式与目标绝对与众不同——通过强大的复制行为,转变成遭遇到的其他物种,并将自己以各种方式隐藏起来,却不失其最根本的特异性质。

我不知道这根刺来自多远的地方,又如何到达此地,但无论是靠运气,靠宿命,还是靠谋划,它最终找上了灯塔管理员,并且一直没有放过他。它对他进行改造,赋予他新的生存目的,这一过程用了多久?没人观察,没人证明——直到三十年后,有个生物学家瞥到他一眼,并据此推测他充当了何种角色。催化剂,火种,动力引擎,珍珠核心的沙砾?抑或只是个不情愿的路人?

当他的命运被锁定之后……想象一下勘探任务——十二期也好,五十期,一百期也好,都不重要——他们不断与这一个或多个实体接触,不断成为牺牲品,不断被重新塑造。勘探队通过神秘边界上的入口来到此地,而在地下塔的最深处(可能)也有个类似的入口。想象这些勘探队员,仍以某种形式存在于X区域内,哪怕是返回的人,尤其是返回的人。他们互相重叠,依靠一切可行的方式交流。在人类自恋的眼光里,这种交流有时会给此处的地貌带来怪诞的感觉,然而那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已。我可能永远无法知晓,是什么触发了人体复制,但这也许并不重要。

再想象一下,地下塔不断重塑边界内部的世界,同时也派遣越来越多的代理到边界以外,在茂密的花园和休耕的农田中展开活动。它们如何移动,能到达多远?有哪些古怪的组合?也许有一天,这种渗透终将抵达某块遥远的海边岩石,静静地在我无比熟悉的潮水坑里萌芽生长。当然,除非是我搞错了,X区域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没有变得与过去不同。

最糟糕的是,在目睹这一切之后,我无法撇除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确凿地认定这是件坏事。看看X区域内的原始自然景观,再看看外面被我们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心理学家临死前说我变了,我猜她是指我的立场变了。这么说不对——我甚至不知道有不同的立场,也不明白其含义——但是它有可能变成事实。如今我明白了,我是可以被说服的。有信仰或者迷信的人,相信天使和魔鬼的人,他们也许与我看法不同。几乎所有人都与我看法不同。但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生物学家,我不需要更深刻的意义。

我知道所有这些猜测都不完整,不精确,没什么价值。如果说我缺少真正的答案,那是因为我们仍不知该问什么。我们的仪器毫无用处,我们的方法难以奏效,我们的动机则是出于私利。

虽然我的叙述不太精确,但也言尽于此。反正我已作过尝试,不打算再继续。我离开地下塔,回到大本营,短暂地停留片刻之后,便来到此处,来到灯塔的顶端。我花了整整四天时间修改完善你读到的内容,不过其中仍有缺陷。另外,我还提供另一本日记作为补充,记录了我在样本中的发现,这些样本分别由我本人和其他勘探队员采集。我甚至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

我将这些资料与丈夫的日记绑到一起,留在活板门底下那一堆日记顶端。桌子和地毯已经移走,谁都能找到这些曾经被隐藏起来的东西。我将灯塔管理员的照片放进相框,挂回到平台墙壁上。我在他脸周围又加画了一个圈,因为我忍不住。

假如日志中的暗示确凿无误,等到爬行者完成其于地下塔内的最新一轮周期,X区域将进入动荡期,充满冲突与鲜血,可以认为是一种灾难式的蜕变。爬行者写下的文字会喷发出活性孢子,到时候触发变化的或许正是那到处扩散的孢子。前两天夜里,我都看到地下塔中升起锥形能量束,并蔓延至周围的野生植被间。虽然海洋中还没有东西冒出来,但废弃的村庄里出现一批影子,朝着地下塔方向移动。大本营中没有生命迹象。下方的海滩上,心理学家连一只靴子都没剩下,仿佛融进了沙子里。每天晚上,哀鸣的怪物都会让我知道,它依然主宰着芦苇丛中的王国。

面对眼前的种种状况,我心中最后一丝想要了解一切……知悉一切……的炽烈愿望也已被掐灭。同时我也明白,光亮感不会就此放过我。它才刚刚开始,而依靠不断自残来维持人类特征似乎不太值得。第十三期勘探队来到大本营时,我应该不在了。(他们是否已经看到我?他们能看到我吗?我是会隐入环境呢,还是在芦苇丛或水渠里看着其他勘探者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会不会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我打算趁现在还来得及,继续深入X区域,走得越远越好。我会依照丈夫走过的路线,沿着海岸线北上,甚至越过那座岛屿。我不相信能找到他——也不需要找到他——但我想看一看他见过的景象。我想近距离感受到他,就像在同一间屋子里。说实话,我无法排除一种感觉,仿佛他仍在此地,哪怕已完全转变成其他形态——在海豚的眼睛里,在苔藓的触感中,各到各处,无所不及。若是运气好,我甚至会在荒凉的海滩边发现一条弃置的小船,并观察到后续事态的痕迹。即使考虑到我所了解的情况,仅仅如此也已能令我心满意足。

我将独自完成这趟行程,而你得留在此处。不要跟来。我已遥遥领先,而且行进迅速,你赶不上。

每次都有我这样的人吗?当其他人死后,替他们葬尸,然后在悲叹中继续前进?

我是第十一和第十二期勘探队合在一起的最后一名遇难者。

我不会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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