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的文化史寻觅中华-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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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云,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打斗到最后谁都忘了谁是谁,层层叠叠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罗地网,缠得任何人都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能在关键时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惊。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王朝的最终结果,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四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回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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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卜殷墟(1)
一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时,满脑子还是“黄帝纪年”。只想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关顾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后快速回到那个纪年。没想到,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一时回不去了。
山下,灾难已经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布要向世界开放,而且立即在经济上动了起来。但我觉得,这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因为如果不从精神价值上与世界对话,一切努力都可能成为镜花水月。而且,到时候会是破碎的镜,有毒的花,浑浊的水,昏暗的月。
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费八年时间集中钻研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人文典籍,与中国文化对照,写成一本本书出版。后来又被自己所在学院的同事们选为院长,由于做得不错,被上级部门看中,一时仕途畅达。这一切,使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我对中华文化的忧虑。
一九八九年之后,这种忧虑越来越重。于是,出乎众人意料,我突然辞去一切职务,也离开了原来的专业领域,形影孤单地向荒凉的原野走去。
“在这样的官位上你还是全国最年轻的,当然也最有前途,为什么辞得那么坚决?”三位领导者一起找我谈话,这是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怕说了真话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浅薄地笑一笑,摇摇头。
两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说:“已经是我们这个领域的顶级学术权威,而且会一直保持下去,这多不容易,为什么硬要离开?”
我还是笑一笑,摇摇头。
几个老同学更是竭力阻止:“这年头多少文化人都在忙着出国深造,谁像你,打点行装倒着走?”
我又是笑一笑,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违逆了当时身边卷起的一股股大潮。
违逆着做官的大潮、学术的大潮、出国的大潮“倒着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肩膀摩擦着千万人的肩膀,一个人的脚步妨碍了千万人的脚步,总是让人恼火、令人疑惑的。我只管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谦卑躲让、低头赶路,终于,发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少。
怯生生地抬头一看,只见长河落日,大漠荒荒。
二
这次独行,与半山藏书楼时的情景已经大不一样。
当年只是天下困顿,躲在一角猜测猜测黄帝的传说,而现在,一种有关中华文化命运的责任,实实在在地压到了自己肩头。
我看到,中华文化突然出现了新的活力,但是,它能明白自己是谁吗?它的明天会怎么样?
这么一个大问题,突然变得急不可待。
在我之前的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也全然忘了自己是谁。有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站出来,让它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这几个中国知识分子,不是通过中国文人所期盼的方式,例如创立学派、发表宏论等等,来做成事情的,而只是通过实物考证和现场踏勘,平平静静让一两个关键记忆慢慢恢复。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夏商周有关。
夏商周!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割舍不下的正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我要腾出一点篇幅,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顺便,也弥补了我搁置已久的夏商周。
三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人类很多古文明就是这样中断的,相比之下,中华文化的寿命已经够长。
它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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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卜殷墟(2)
时间很紧,从一八九五年起,每年都危机频传,而且越来越凶险。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一八九九——
没有挽歌,但似乎隐隐听到了丧钟。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病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作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产生敏感,不仅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到处寻找有字甲骨了。
我没有读到王懿荣从自己的药包发现甲骨文的具体记载,而且当时药店大多是把“龙骨”磨成粉末再卖的,上面说的情节不足以全信,因此只能标明“据传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个深秋,由他发现了。
在他之前,也有人听说过河南出土过有字骨版,以为是“古简”。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作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 史记 》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
那就太令人兴奋了。从黄帝开始的传说时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遥想过,却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分明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占卜,就是询问天意。大事小事都问,最大的事,像战争的胜败、族群的凶吉、农业的收成,是朝廷史官们必须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块整修过的龟板,刻上一句问话,例如,几天之后要和谁打仗,会赢吗?然后把龟板翻过来,在背面用一块火炭烤出裂纹,根据裂纹的走向和长短寻找答案,并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结果刻上。
我们的祖先为了维持生存、繁衍后代,不知遇到过多少灾祸和挑战,现在,终于可以听到他们向苍天的一句句问卜声了。
问得单纯,问得具体,问得诚恳。问上帝,问宗祖,上帝也就是宗祖。有祭祀,有巫祝,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问天也就是问地。
为什么三千多年前的声声问卜,会突然涌现于十九世纪最后一个深秋?为什么在地下沉默了那么久的华夏先人,会在这个时候咣当一声掷出自己当年的问卜甲骨,而且哗啦啦地流泻出这么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华夏先人强烈地感知到了,他们的后代正面临着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危难。
他们显然有点生气,掷出甲骨提醒后代:这是多少年的家业了,怎么会让外人糟蹋成这样?
他们甚至恼怒了,掷出甲骨责斥后代:为何这么垂头丧气?至少也要问卜几次,最后探询一下凶吉!
王懿荣似乎有点听懂。他放下甲骨,站起身来。
四
门外,要王懿荣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半年之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这八个国家的国名以及它们的军队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在这里复述了。我只想说一个结果,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王懿荣被告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逃离北京。
王懿荣,这位大学者这时又担负着北京城的防卫职务。他头上多了一个官衔:“京师团练大臣”,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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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卜殷墟(3)
在中国历代关及民族安危的战争中,开始总有不少武将在战斗,但到最后还在抵抗的,经常是文官,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恐怕也与中华文化的气节传承有关。王懿荣又是这样,他觉得首都沦陷、朝廷逃亡,是自己的失职,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他。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越不应该离开职守,但又不能以中国首都防卫官员的身份束手就擒,成为外国侵略者进一步证明他们胜利的道具。
于是,唯一的选择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来到眼前的这一刻,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亡。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和农人的自杀方式全部轮了一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随之投井。
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祭奠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边。
事后,世事纷乱,谁也不记得这一口砖井,这三条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渐渐荒颓。
只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
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我相信,他在决定自杀前一定在书房里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离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问卜声他最先听到,却还没有完全听懂。这下,他要在世纪交替间,为祖先留下的大地问一次卜。
问卜者是他自己,问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掷了,他入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