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厂到底有多远-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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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让他厌倦了。谁也不比谁更高明在哪里,但每人都在私下里认定,其实自己是最高明的。而除他们以外,没有几个人真正认为他们是高明的,这个世界也并不需要他们所谓的高明,认识到这一点的人都陆续从精神上离开了这个圈子。小丁至今还没有走。但那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有一天他能够克制住那种唯美的感伤的情绪。过马路的时候,小丁被夹在方向相反的两股车流的中间。他笔直地站在那道白线上,他觉得他的理想和热情也分成两个方向呼啸着离他而去。现在,站在那道白线上的就只是随时都会漂走的一具空荡荡的植物一般的身体。他要回去,回到大厂去。
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很慢地沿中山北路开着,抹了很重口红的售票员从侧面的车窗探出头来,用很重的当地口音叫着:大厂!大厂!车里还很空,小丁挑了前排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售票员当即就过来,让他买票。只要你掏了钱,就不怕你不在这辆车上呆下去,他懂这个道理。去大厂的中巴车很多,而这辆车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上路。它只是在市里不紧不慢地兜圈子,直到带足了客才会走。他看了一会儿售票员手腕上那只时隐时现的镀金的坤表。反正时间还早,小丁今天陪得起。他从黑色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新买的书来看。《中国最新交通地图册》,测绘出版社,1992年版。他修长的食指顺着一条铁道线在地图上滑来滑去,指头的顶端喷着白色的蒸汽,还有嘹亮的汽笛声不绝于耳。小丁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新鲜的地方,很多新鲜的面孔,那里的气候不同于这里,要寒冷一些,也要干燥一些。小丁觉得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劳累,也变得苍老。当他合上书结束他的旅行的时候,小丁发现车窗外的行人和店铺都是倾斜的,中巴车正在吃力地爬坡。它已经上路了。另外,车里仿佛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连一个空位都没有。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牛仔裤——洗得那么干净,好像已不适合出门穿。小丁这会儿觉出他的膝盖有点酸,想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但终不能够。相对于他的身量,与前排那个座位之间的空间实在太窄,他的膝盖没法不被顶着。他想到刚才他应该坐在旁边那个座位上,也就是现在那个女孩呆的地方。那里的前一排没有座位,正对的是,发动机的凸起的大盖子。
在大厂的时候,他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因为每时每刻他都需要拒绝些什么,然后开始生活。而一出门,心里就乱了。朋友和被朋友渲染了的女人使他觉得他已忘记了生活。而他的生活又恰恰应该是在大厂的那副样子。他就该这副样子,才可能干些事情。小丁的朋友们大概都觉得他是一个狭隘偏执的人,因为他们认为他的生活是对生活的一个错误理解。小丁羡慕他那些与众不同的朋友们,每个人都让自己成了一面鲜明的旗帜。但是如果干不成事情,小丁知道,让人陶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友谊)都只能是一场空。这一次回到大厂以后,他想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相互怜悯的气氛,那会使人委顿不堪。
车内有很多人吸烟。中巴车大都是私人承包的,车上允许吸烟,这是与公共汽车不同的地方。很多人就是冲这一点而不惜多花一倍钱来坐中巴车的。小丁也是一个烟鬼,但他习惯坐中巴车是为了图个方便,节省一点时间。和他朋友相比,在时间上,他是最贫穷的一个。其实他们这方面比他要更穷一些,只是他们不觉得而已。不觉得就不存在了吗?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他的香烟。在左边的裤兜里,但是要掏出来得费点气力。小丁向右面侧过身体,以便左手可以顺利地伸进去。他的肩膀压到了邻座的肩膀。她很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小丁连忙冲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扎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应该说,她长得虽不够出众但很可爱。你看到一个女人觉得她可爱,并且她没有使得你急于去想像出她在床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告诉你,这才是可爱。
小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已经挤弯了的香烟。他开始在夹克的口袋里掏他的打火机。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打火机已经拿了出来,刚要点,他抬头注意到了那双愤怒的眼睛。她不停地用右手挥着飘到她面前的烟,眉头紧皱,那两道视线一刻也不从小丁的手上移开。但是小丁可是一个烟鬼,他希望她能够谅解。他看着那双眼睛,左手那根已经抹直的烟卷、右手的火机以及他的头——三个点慢慢地聚拢。她那双眼睛吃惊地越瞪越大,眼神也从愤怒转向无奈。算了,小丁冲她笑了笑,他放下了到嘴边的烟,就忍一忍吧。中巴车行驶在大桥的引桥上,到大厂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不敢保证能坚持着,一根烟也不吸,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车里的烟越来越浓。烟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觉得他这个座位实在令人难受。那膝盖,那膝盖。他转脸再看那位女孩,被熏得两眼泪汪汪的,她可是上了贼船了。她总有想同小丁说话的意思,后者这么觉得。于是,他就多看了她一会儿,用鼓励的眼光。果然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换个座好吗?我想到窗口吸点新鲜空气。”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小丁乐意从命。在她迫不及待地开了窗,凑上去贪婪地呼吸的同时,小丁也终于伸展开他的双腿。他没有把他两腿、膝盖舒畅的感觉告诉她。所以,她在吸了一番新鲜空气以后觉得欠了小丁的人情。所以,她拉开她的两节的高高的旅行袋,请小丁吃桔子。
桔子皮松垮垮的,皮与肉之间有很大的间隙,扒开就很容易。这让小丁想到了什么?眼前这个女孩正好与他想到的相反。他没有急于掰下一瓣送到嘴里去,因为他被桔子正对他的那一面上纷繁的经脉吸引住了。那一条一条南来北往的线使他想到了他刚才旅行的一个地方。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图册来,他找到了那一页,对,就是这个地方。他把剥了皮的桔子又旋转了一个角度,那是另一个地方,像是小丁老家那一带。
“但是,大厂在哪儿? ”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他呢。
“大厂在我嘴里。”小丁放了一瓣到嘴里。这桔子很甜,甚至有一股酒味,那都是放得时间太长的缘故。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厂吗? ”她把窗关上了一些,因为外面风很大。但没关死,还留了一条宽宽的缝。
“谁? ”
“你呀。”
“ 不是。我在大厂已经呆了很多年了。”小丁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大厂那地方他一点也不喜欢。刮南风的时候,各种工业废气就一起往他房间里钻。而且上了那里的街,就让你有点提心吊胆。你越是不想惹麻烦,麻烦就越是冲你过来。那里的年轻人认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荣的事情。小丁想到自己正在干的事业,才有了在那里呆下去的耐心。人如果想干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到处转悠。这是他想对朋友们说的。但他们不这样想,他们强调生活。
“那,你老翻地图干吗? ”有一滴桔汁顺着她嘴角就要流下,她动作很快,抢先抹掉了它。
“这是我的旅行方式。有了地图,我就能去很多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到过纽约,去过巴黎,它们没费我多少时间。”小丁注意到对方在笑他,作为第一次谈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我是说旅行,不是生活。生活只需要那么大一个地方就可以了,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难道你会不想生活在巴黎? ”她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好地方谁都想去。但是,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你如果应该在那儿,你出生的时候,就会把你安排在那儿,或者一个可以很方便去那儿的地方。如果不是,你最好不要想。”
桥面上的车一辆挨着一辆,很有秩序。小丁越过那个女孩的头从车窗可以看到桥下的江面和江面上的一艘客轮。过了桥就到江北了。有了桥和船,江北和江南就没什么区别了。他想接着说点什么。但是在这辆开往大厂的中巴车上发生的一场关于巴黎的谈话使谈话双方很快就没了兴趣。她把脸冲着窗外,很仔细地看着这座不断伸展的桥梁。小丁也枕着靠背渐渐地打起瞌睡来。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吃了一半的桔子,他觉得这辆中巴车正沿着桔子上的某条白线在前进着。车快开到北堡的时候,他听到她说了一句,说完话她才把头转过来对着小丁。
“到大厂还有多远? ”
小丁这会儿不想说话,他假装没听见。不过,她如果继续把脸冲着他,小丁还是会回答她的问题的。中巴车减速靠边了,看这样子是有人要上车。车门打开的同时,车还在缓慢地行驶。桥上不允许停车带客。那个售票员从车窗伸出上半身招呼着,快,快。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车来。在她的帮助下,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车,最后是一位穿着入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这一三口之家动作像通过封锁线那样迅速。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妇的脸,她一上车就背对着他站着。从她的背影判断,她该长得很好看才对。售票员对他们说,发动机那可以坐两个人。为了多带客,发动机的盖子上架有一块木板。那个男人有些迟疑地向那边移过去,一脚正踩在小丁的脚上。我的脚!他叫了一句。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急于把脚移开。我的脚!他又叫了一句。
在那个少妇的搀扶下,那个男人终于面对着小丁坐到了那块木板上。他刚一坐下就要往后仰倒。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女儿,连忙把他扶正。那个可能很好看的少妇买完票还是那样站着。小丁似乎有点遗憾,他狠狠地瞪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不仅是因为他踩了他的脚,可能还有一些愤愤不平的成分:这么个委琐的家伙竟然会有一个有这么一个背影的老婆。而他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对小丁笑呢。他的笑里还有些胆怯。小丁人高马大,再一瞪眼确实像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很想把座位让给那个少妇。他便对着那个好看的背影这么说了,说完以后小丁担心她没有听见,准备站起来再说一遍。
“不要坐。”是一口纯正的大厂口音,语气很生硬。她就是不回头。
他还在冲小丁笑。可能暂时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张脸,小丁便又昏沉起来。他把头重新放到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到大厂,到底还有多远? ”
她还在等着小丁的回答。他不懂她这么急于知道干吗。小丁看了看窗外。他还真说不出到底有多远,虽然他已来来去去多少趟啦。如果告诉她还有很远,等到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并不远;如果告诉她很近,她一定会觉得怎么还不到啊。这是他自己每次来去时的感觉,大厂就是这么远,就是这么一个距离。小丁不知道怎么说最好,便敷衍了一句:
“大概还有半小时,或者四十分钟。”
她对小丁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她听出那味了,只是那味让她不满。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只桔子来吃,这次没有给小丁一只。她那副生气的样子真像是生气,一点不掩饰。这一点让小丁看了舒服。
反正没说错,大厂确实就是那么远。
小丁现在可以算是半个大厂人了。对这个身份他并不特别反感。他有一个在大厂长大又在大厂工作的女友。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尽管大厂话她可以说得很道地,他们并肩散步的背景也是大厂的夜晚,但她就是从来不说大厂话。她对大厂的厌恶出人意料的深刻。现在她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做得对。但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到他身上就不一定是对的。关键是,你是怎么打算的。小丁总觉得,他和大厂的缘分还没有完,应该在大厂完成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你离开。但是你不管在哪儿,都没有理由不尽力地去干,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最好听天由命。
他们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喜欢一起买菜、做饭。那会儿,小丁刚到大厂不久。在农贸市场,他们弯腰挑拣着刚上市的龙虾。他一直记得那一幕。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从他们中间跳了过去,翻过卖活鱼的水池,没命地奔跑。在小丁愣神的时候,又一个人从相同的位置跳了过去,带来一阵疾风。等他跑出一段,小丁才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斧头。他的女友和旁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她继续挑着龙虾,一边和摊主讲着价钱。
她是一个大厂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小丁当时这么觉得。但是现在,他认为他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样处惊不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