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8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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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还是点头,但幅度大了不少。
“而公公你,则必然接任他的差事。”张居正又道。
“这种事儿哪儿说得准。”冯保假谦虚道。
“准。”张居正斩钉截铁道:“现在除了陈宏之外,你最让皇上放心。东厂提督向由首席秉笔兼任,就是为了制衡掌印太监,所以非你莫属。”
“那就……托您吉言。”冯保得使劲,才能避免一张脸笑成菊花。
“现在我请问公公,”张居正沉声道:“你是想要个独立完整的东厂,还是被锦衣卫压在下面,残破不堪的东厂?”
“那还用说。”冯保道。
“公公是聪明人,自然清楚自个的立场。”张居正道。
“我晓得了。”冯保点点头道。其实不用张居正提醒,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总觉着陈老祖宗做得过火了些,东厂再不肖,毕竟是内廷的爪牙所在,怎能任由锦衣卫的人肆意戕害?
毕竟他的目地,是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的宝座,把东厂搞残了,并不符合他的利益。反正这次之后,滕祥和孟冲肯定要滚蛋的。若那外廷的禀报是另一种说法,想必可以多少抵消镇抚司这边一些,自己再看看有没有办法,在拿掉滕祥的前提下,保全下东厂的实力。这样自己将来,才不至于沦为光杆司令……还没当上厂督呢,他就先进入角色了。
感激的朝张居正笑笑,冯保道:“那该如何奏对,还请太岳兄教我?”
“不难。”张居正便将要点,言简意赅的讲与冯保,最后强调道:“关口是,不能让锦衣卫负责此案,将其交给刑部,才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事关内廷……”冯保为难道:“外臣不便审理吧。”
“要的就是这个不便。”张居正悠悠道:“大不了让慎刑司和刑部一同审理,本来就是内外廷牵扯在一个案子里,让内外廷共同审理,是最合情合理的!”
“我晓得了。”说话间,两人进了乾清宫,冯保安排他在值房中吃茶等候,自己则匆匆去西暖阁内禀报。
屋里伺候的小火者,出去给张居正张罗茶点,值房中只剩下他一个。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偶尔噼啪的木炭烧裂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张居正静静的坐在那里,心里却百感纷杂,念头无数。但绝对没有‘悔不当初’、‘自艾自怨’之类的多余情绪。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只是因为实力不济、运气不佳,而导致失败罢了……现在要做的,是全力应付眼前的局面,看看有没有败中求和、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
无病呻吟,那是胜利者的特权,自己没那个资格,更没那个必要。更何况,自己也不是必死之局,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关键是要突出各种矛盾,把这池子水彻底搅浑了,水越浑、局面越乱,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而当场面失控时,一切皆有可能,就看谁的心黑手快脸皮厚了。
‘你别高兴太早,我是不会输的!’张居正紧紧攥拳,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第十四卷会挽雕弓如满月第八一零章长歌当哭(下)
沈府,外书房。
“皇帝纵欲过度,已严重精气虚损、命门火衰,肾水干枯而致不举。”沈明臣轻言细语之下,便将宫闱最高隐秘,闲谈般说了出来:“太医说,若不清心寡欲,善加调理,不仅难以再举,还会损阳寿的……调理还在其次,关键是个清心寡欲上,但皇帝对那房中一事上瘾严重,已经到了日御十余妃嫔,一时无女不欢的地步。故而这次所谓闭关祈福,实则是掩人耳目,真正是为了帮助皇帝治疗性瘾。”说着啧啧称奇道:“那太医也是个奇人,竟发明出一种铜内裤,给皇帝穿上,这样连自渎都不能,实在是高招。”
“唉……”王寅微闭着双眼,斜靠在躺椅上,听了却一点笑不起来:“皇帝登基才满一年,身子便如此衰弱,我看不是长寿之相。”
“是啊,”沈明臣点头道:“自来帝王好色纵欲者大多短命,希望皇上这次能治疗成功,日后清心寡欲,长命百岁吧。”毕竟能遇上个隆庆这样的皇帝,是沈默三世修来的造化,若是再换个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别操心太远了。”王寅微微摇头道:“还有什么消息。”
“滕祥和孟冲拦下冯保一宿,今儿早晨等到张太岳来了,才放他去报信。”沈明臣低声道:“路上张居正说服,让他以大局为重,不要落井下石,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审理。”
“不愧是战意盎然张太岳,这招出的漂亮,刑部尚书黄光升是什么人?久经考验的徐党骨干。而大人虽兼管着刑部,但他和胡宗宪的关系尽人皆知,反而需要回避,不好插手。”王寅淡淡道:“还真是蓄谋已久啊,恐怕当时让大人兼管刑部时,就存了这种万一之心。”
“要说蓄谋已久,”沈明臣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他比起咱们大人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多年来,大人一直隐藏内力,故意只和他用招数比拼,你来我往打得眼花缭乱,即使胜,也只赢一线……一次两次不打紧,但次次都是这样,任他张居正再机警,也会产生自己不比大人差多少的错觉。”说着一攥拳,满是憎恨道:“这次就让他认清现实是多么残酷!”
“你小看了张太岳,”王寅却不赞同道:“他未必不知道跟大人的实力差距,否则也不会兵行险招……朝堂如战场,发堂堂正正之师、行光明正大之法才是王道。如此用险,固然有可能以弱胜强,但更可能会向现在这样,杀敌不成、自损八千。”说着轻叹一声道:“说到底还是‘不甘心’三个字在作怪。”
沈明臣默然,王寅这话他听得懂,这大明朝,做臣子的再大也大不过天,徐阶和皇帝矛盾重重、罅隙日深,已经无法调和,其结果只能有一个,或早或晚而已。张居正若是继续韬光养晦,待得他的徐老师不在了,拿什么跟排名更前、实力更强的沈师弟拼?理智的选择,只有继续等待下去,等沈默主动犯错才有机会。然而沈默又是个狐狸般狡猾机警的家伙,做事情滴水不漏,从不会‘知不可为而为之’,要等这种人犯错,就像期待天上掉馅饼一样不靠谱。
可他已经等太久了,从二十岁起,一直等到四十二,二十二年光阴虚掷,他难以想象,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会是个什么样子?要么是先把自己熬死,要么被后浪推前浪,死在沙滩上吧。
所以张居正只能趁着老师还在,借力把沈默打倒;就算不成功,也要让徐阶和沈默的关系彻底破裂,使他不得不支持全力自己,而不是首鼠两端,坐看自己被沈默压制……无论哪一种情况,自己的处境都会很好多,所以即使风险再大,他也决定铤而走险一次!大丈夫生于世,不成功便成仁,强似一辈子不得舒展,被史家打入庸人之列!
要是张居正在此,肯定要敬王寅一杯,高山流水遇知音,眼泪哗哗的……
然而彼此欣赏,并不会影响无情的算计,更何况沈明臣已经把害死胡宗宪的账,记在张居正身上了。稍稍感慨一下,他便目光冰冷道:“那个冯保让身边人,把这些消息送过来,到底是存的什么居心?”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两面下注,想左右逢源罢了。”王寅淡淡道:“张太岳的话,挠中了他的心眼儿。那老太监陈宏,虽然收他为义子,其实是拿他当枪使。等他把人得罪光了,再把他废了给众太监消气,这都是惯常作法,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家伙开始收着,宁肯惹陈宏不高兴,也要把事情大事化小,省得当了替罪羊。”顿一顿道:“但他不敢得罪大人,横竖放个马后炮……让我们知道,他不是跟张居正一心的,只是想保住东厂,至于外廷谁赢谁输,他是不会插手的。
沈明臣冷冷一笑道:“这家伙心思不少、自视太高,果然是鱼找鱼、虾找虾,他俩称兄道弟,实乃天作之合!”沈明臣对张居正的恶感,使他说出好话来。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眼。”王寅轻声道:“现在轮到我们出招,这个还要请示大人……”
“是啊,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大人的主意呢。”沈明臣眉头皱起道:“这点上他不如人家张居正,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让大帅得以哀荣入柩,照应他的子孙发达得了,何苦要在那里钻牛角尖,苦苦为难自己,还让别人跟着难受!”
王寅看看他,没有搭话,心里却暗道:‘大人若不如此,你能这么快就原谅他?他手下那些大帅旧部,能不生出芥蒂?’也许沈默并没有这样的目的,但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生物,他的行为总是会与自己的政治目的相符。收买人心之举,已经变得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这间外书房享受府里的最高警戒,闲杂人等不能靠近三丈之内。两人闻声安静下来,沈明臣沉声问道:“什么人。”
“先生,我是陈柳。”外面是沈默的新一任侍卫长:“大人有封信,让俺送过来。”
“等着。”沈明臣便出去,不一会儿转回来,面色怪异的对王寅道;“大人已经知情了。”说着把一封开了口的信递给王寅。
王寅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顺势而为’四个字,他沉吟片刻,捋须道:“看来大人,跟张太岳打了同样的心思……”是啊,张居正想要达到目标,必须要兵行险招,沈默又何尝不是呢?而且他还面临着道义上的压力,一着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所以他也必须将这池子水搅浑了,让局面乱起来,越乱越好,乱了才有机会!
“我这便以大人的名义上书,要求以最高规格审理此案,”沈明臣道:“都察院出了问题,那就让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镇抚司全都加进来……各路神仙都上台,这场戏才热闹!”要求公正权威的审判,是沈默应有的正常反应,要是听之任之,反倒让人觉着奇怪。
“嗯……”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王寅微闭着双目,缓缓道:“今天下午,这消息差不多就传开,也该让他们把舆论造起来了……东厂竟然私设刑堂,把功在社稷的大臣活活打死,群情激奋是必然。要抓住这个宝贵时机,先将大帅的名声洗白了。注意引导言论,以缅怀大帅的功绩,强调他所立的不世之功为主,不要过多议论幕后元凶……以免着了痕迹,反而不美。”说着睁开眼道:“这次没有人会替都察院说话,只要大帅灵柩进城时,引起足够的轰动,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好的。”对于能让胡宗宪恢复名誉,沈明臣十分乐见:“这些事我最在行,你和大人放心好了。”
其实这两日,便有消息灵通人士,将都察院和东厂,擅自在山东刑讯胡宗宪的事情散播开来,只是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完全称得上士林丑闻了。所以官员们大都保持沉默,期望着能有新的消息传来,证明这是谣言。
今天下午,新的消息终于传开,然而更加耸人听闻……那胡宗宪竟被刑讯致死,遗体正在锦衣卫的护送下,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运来。因为漕督山东分司的奏报,是明发北京的,很多通政司的官吏都看到了,由不得人不信了。
于是议论再也压不住,京城十八衙门,全都炸开了锅。官员们一个个激愤莫名、议论纷纷,深以为耻!一见到都察院的人,便大声质问:“这是真的么?你们真的与东厂同流合污?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御史言官们,转眼就灰头土脸,成了过街老鼠,全都灰溜溜的躲回都察院。对于自诩道德之士的御史们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他们凑在一起大声嚷嚷、发泄邪火,怨气都能把都察院的屋顶掀开!
骂了一阵子娘,他们觉着根本不解恨,便一起去后面找总宪大人问个明白。但左右都御史根本不在衙门,他们就找到唯一在衙的右副都御史邹应龙,让他给个说法。
“你们是从哪儿得的消息?我怎么没看到奏报?”邹应龙矢口否认道。
“外面都这样说!”言官们大声道:“无风不起三尺浪!”
“我还‘三人成虎’呢!”邹应龙冷笑一声道:“总宪大人已经去内阁,要求恢复都察院的名誉,严惩造谣生事者!相信很快就有文移过来,澄清这一切!”
见他说得言之凿凿,众言官开始动摇了,毕竟他们也不愿这是真的,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打击人了。
“都滚回去吧!”邹应龙一挥袖子道:“谁再敢信谣传谣,严惩不贷!”
“是……”御史们迟疑着施礼退下,不一会儿就散了。
待最后一个言官的背影,消失在门洞之中,邹应龙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冷笑:‘总宪大人,我可是什么都不知情,到时候可别怪我把话说得太死……’这是个去掉‘副’字的难得机会,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