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7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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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还没交?”徐阶何许人也,听了这么久,已经明白了。
“嗯,就在这儿。”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个信封道:“老师请过目。”
徐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公文纸一看,果然是杨博的字迹,请户部同意总督府征用马市库存云云,后面有杨博、高耀、张居正的签章,但缺内阁的印章。就算要怪,也只能怪到高耀这个尚书头上,怪不得张居正能安之若素呢。
还有些话张居正没说,但徐阶已经猜到了,高耀八成是觉着,以张居正和他这个首辅的关系,内阁这道手续,根本不用担心,所以大大咧咧的先用印了。而张居正偏偏没有请示内阁,就把东西拨付了。
“你也太妄为了!”徐阶有些不悦道:“为什么不先跟我讲!”
“因为跟师相讲了,只会给您惹麻烦,便由弟子担其责吧。”张居正轻声道:“您还没猜到,这批物资是什么用途吗?”
徐阶闻言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是用来……议和的吗?”
“对。”张居正点头道:“去年朵颜部伙同黄台吉他们,从辽东犯我京畿。为什么俺答没有趁机出兵,就是因为杨博……贿赂了他们。”
“原来如此……”徐阶旋即了然了利害,一脸欣慰的看着张居正道:“太岳,不枉老师如此待你。”当时的情势时,朝廷抽调重兵回援京师,宣府那边肯定不能再开战端,所以徐阶也不得不答应,只是这样一来‘议和首相’的恶名,便落到他头上了,肯定很难受。
“一直受老师庇护,从没为您做点事。”张居正轻声道:“这次就让弟子为您分忧吧。”
“只是这样,要委屈太岳了。”徐阶欣然接受。
第七六五章大限(中)
(更新于:2011032403:01)
许是前宋一忍再忍、养虎遗患的教训太过深刻,所以本朝绝不主动议和。
但硬气是要有本钱的,没有本钱还瞎硬气,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土木堡之变以来,本朝的边防日渐废弛,官军战力下降明显,结果蒙古骑兵时常以少胜多,建立起了巨大的心理优势,继而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官军左支右绌、苦不堪言。悲哀的是,北京的老爷们,偏爱充这种胖子,可边关的将领们充不起来呀,因为不只被打肿脸那么简单,还要出人命的……
有时候实在是打不过了,不得不主动求和。但北京的大老爷死活不答应,迫不得已,边将们只能背地里和蒙古人交涉,从军费中挤出钱来、再搜刮老百姓些,给蒙古大大们上贡,以求罢战宁人。
撇开那些无谓的‘民族荣誉感’来说,这不是个坏办法,因为蒙古人早没有侵略中原的野心和实力了,他们对明朝的战争,还不如说是劫掠准确……草原的日子太苦了,物资严重匮乏,除了牛马牲口,他们什么都缺,也比较容易满足,所以用钱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坏处,破财消灾孙……
这在边将和朝廷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当然有位先生一定要被蒙在鼓里,那就是皇帝陛下,不然大家还怎么谎报战功,升官发财?
说起来大明的皇帝也挺可怜的,那么多人合伙耍他一个,也怪不得会拉太监帮忙了。
言归正传,杨博在九边加起来有二十年了,自然是此道高手。何况他还有个优势,乃山西人的官场擎天柱,而晋商又垄断着九边所有的对外贸易,几乎所有蒙古贵族,都是他们的大客户……所以别人砸锅卖铁都谈不成的事儿,他总能轻易办妥。
知道这一点,再回味那句‘杨惟约在辽、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皆安’,就该有更深的认识了……好比去年那次,用些存了十几年的老旧货,就能把俺答打发了,这换成任何人,都是做不到的。
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纯属好心的举动,竟被受益人无耻的利用,葬送了自己的内阁之路……
昏迷六天五夜之后,皇帝终于醒过来了,但龙体彻底的罢工,除了鼻子在喘气,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
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嘉靖皇帝,就像一截枯木,静静的在那里等死。
但千万别小觑了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只要他还喘气,就还是那个大明百年来最有权势的皇帝。
所以徐阶汇报廷推结果时,仍然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等徐阶说完了,嘉靖的眼珠子才转了转,嘴唇翕动,含糊道:“张……”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说话还不利索。
亏得徐阶是明白人,懂嘉靖的意思,道:“您是问张居正是怎么回事儿吧?”
嘉靖眨了眨眼,示意没错……皇帝的反应,完全在徐阶的意料中,因为张居正是他的爱徒,这连皇帝都知道,自己也没少在嘉靖面前,夸他如何的聪明练达、可堪大用。所以听到张居正罕见的遭遇后,嘉靖肯定很好奇。
于是便按照张居正事情的交代,讲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用?”嘉靖这次说的词多了。
“可能是……议和……徐阶赶紧为嘉靖解释道:“当时情况紧急,他可能怕朝廷决策太慢,耽误了正事。”
嘉靖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道:“仇鸾……”
徐阶心说,妥了。嘉靖精明无比,很少被人欺骗,却因为不懂军事,被个仇鸾用这种手段给骗了,还封他为大将军,结果仇鸾事败后,真相大白,皇帝也被天下人笑掉了大牙。把嘉靖恨得牙,人都死了还要开棺戮尸,全家流放。
嘉靖本来就忌惮势力深不可测的山西人,好歹出了个久经考验、忠勇可靠的杨博,还算是得帝心。为了避免将来徐阶一家独大,欺负他的儿子。嘉靖也就勉为其难,准备将杨博也提拔起来,钳制徐阶。
但一想到欺世盗名、肆无忌惮的仇鸾,嘉靖对杨博的评价马上降了两个档次,直接成不忠不勇不可靠了。
若仅此而已,还不足以让皇帝打消念头,因为不用杨博,谁来制衡徐阶?这时候另外两个名字映入眼帘仇一高拱和郭朴。皇帝不禁眼前一亮,这二位哪一个都不是徐阶的对手,但是绑在一起的,徐阶也奈何不了,更何况高拱还是他儿子的老师,将来算是有了免死金牌,一个人就够老徐喝一壶的。
这才是徐阶推高拱和郭朴入阁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在去除真正的威胁同时,让皇帝放心,不会猜疑。
圣心有了主意,既然有高郭二人组,那杨博入不入阁,也就不那么紧要了。
“阁老怎么看?”嘉井说话倒越来越顺溜子。
“内阁人选事关重大,非臣下敢妄言,还是请陛下圣断。”徐阶以诚恳的语调回答说。
“那就让李春芳上吧,杨博再等等……”嘉靖做出了定夺。
徐阶心中安逸了。不动声色的达到目地,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过嘉靖也没有再追究杨博和张居正……到了这光景,皇帝真的变了。
见皇帝闭上眼睛,似乎要小憩,徐阶便躬身告退,谁知刚退两步,又听皇帝梦呓似的道:“海瑞定罪了吗?”
“还没有”,徐阶赶紧回话道:“三法司正在抓紧讨论,很快就有结果了。
”又支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动静,这回皇帝是真睡着了,
时再过得很快,转眼几天过去了……
向来肃穆庄严的圣寿宫中,传来天簌般动听的琴声。那琴声时而如清风拂过山林、时而如小溪鼻综流淌,时而如黄鹏欢快起舞,时而如月光洒满大地。谁也听不出这是什么乐曲,却都感觉身心沉浸其间,说不出的愉快动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嘉靖从心里冒出这么一句,便重新闭上眼睛,心神却随着这琴声,从朽木般的身体中飘出,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原来看着皇帝不能动弹,黄锦心疼的要命,所以提议道:“主子,裕王妃送了个弹琴的大家过来,说她的琴艺已经入道,听着就能温养心神、烦恼皆忘……”见嘉靖不吭声,他又小声道:“总归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就算没那么神,解解闷总行吧……”,
嘉靖从鼻孔喷出一阵气,算是默许了。
黄锦便传那琴师过来,专门在纱幔外支起了檀木为壁的琴台,请她开始演奏。
那琴声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杂草丛生的帝心被天簌般的琴声梳理熨帖。虽然还走动不了,但嘉靖的头脑彻底弄醒了,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在那悠扬的琴声中,他的记忆出奇的清晰。便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从在安陆的童年,一直回忆到自己当皇帝的岁月,最后停在那场三公接辩论,停在海瑞那道奏疏上。然后开始思考,拼命的想……竟把这辈子想不通的问题,统统都想明白了。
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时候,才把你曾经最缺的东西给你,真是造化弄人啊。
见嘉靖开始发呆,黄锦以为他听厌了琴,便道:“咱们换个昆曲吧,魏良辅带出的班子……”
“念……”嘉靖却道。
“念什么?”
“治安疏……”
“啊?”黄锦吃惊不小,心说念那玩意儿干啥,难道皇上想用个新奇的法子自杀?
“念……”嘉靖的声音急躁起来。
“好好,念……”黄锦赶紧去桌上找,还真在,便展开来,在琴声的伴奏中,轻声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大声点……”嘉靖不悦道:“睡着了……”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痪,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黄锦只好大声的念起来:“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嘉靖听得分外认真,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骄傲和蛮横,真正去倾听一个忠臣的逆耳之言,才觉得那么有道理、于是一遍遍的听,越听越不觉着刺耳,越听越觉着,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诚之言呐!
徐阶来到寝宫外,听到里面黄锦大声朗读那要命的奏疏口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大怨念,都瘫痪了还不能释怀?
便赶紧走进去……因为感动于他这些天来衣不解带的伺候,嘉靖特许徐阶不必通报,随时都可进入寝宫。当然那道曾经横亘在君臣间的珠帘,也不再是他的障碍了。
进了寝宫,才有宫人轻声通禀道:“徐阁老来了……”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没得到皇帝的指使,黄锦只好继续念,但他加快了速度,无意中变得铿锵起来:“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倦为陛下一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系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依然两眼望着殿顶,定定的发着呆。徐阶等了许久,才听皇帝幽幽叹一声道:“此人之忠堪比比干,朕之昏庸也堪比纣王呐!”
徐阶惊呆了,万想不到皇帝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愣子一下,才赶忙回话道:“大明朝没有比干,更没有纣王,皇上这是生病了,才会自衷自怨。”
“阁老……”嘉靖又沉默良久,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感。
“臣在。”徐阶连忙趋身上前,为了不让皇帝仰望自己,跪在嘉靖脚边,正好和嘉靖视线平齐。
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了往昔的阴森森深不可测、只剩下一片凄凉与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说的没错,天下人都厌弃我很久了,我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差劲极了。”休息片刻,方才接着道:“唉,朕有这么多错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像海瑞那样,直言不讳呢?”却也不想想,海瑞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
虽然满心的权谋,但此时此刻,徐阶能清晰感受到,这是君父的真心话,他也真想把心里话讲出来,却不知皇帝会不会事后翻脸,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七分:“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再说皇上顾着九州万方,自有皇上的难处。再说更多的是臣等没有尽到责任,怎能诿过于君上呢?”
嘉靖神色复杂的望着徐阶,然后轻轻说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纵使一颗心,早就在几十年的斗争中麻木不仁了,徐阶还是被皇帝简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泪水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听皇帝道:“你比严嵩还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个难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却还要顾着百官、顾着朕的江山子民……”
听到皇帝对真己的褒奖,徐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深吸。气道:“为臣只知道,诚”,敬,二字,但凭这两个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的点点头,问道:“那个海瑞,三法司论罪了吗?”